周懷軒今日沒有穿那身大紅箭袖蟒袍。

    事實上,他昨日下午從外麵迴來,就陰沉著臉將那件大紅箭袖蟒袍脫下來用劍劃得七零八碎,命沉香拿去夥房燒了。

    然後又命連翹將他所有帶紅的衣裳都拿去銷毀。

    沉香和連翹不知周懷軒受了什麽刺激,但是也不敢問,主人有命,她們隻有聽命的份兒。

    周懷軒今日進宮,穿得是一件亮藍紫通花煙雨緞箭袖長袍,外罩著寬袖玄色紗綢罩衫,將那抹刺眼的亮藍紫壓了下來,透著玄色外罩,那抹本來很搶眼的亮藍紫變得朦朧,像極了沉鬱厚實的藍寶,在漆黑的夜空中閃爍。

    他跪坐在條案背後,神情冷峻,長睫低垂,狹長的眼角斜斜往上挑起,直入鬢邊。

    和上一次一樣,他沒有跟任何人說話,甚至覺得看別人一眼都是多餘。

    太子在上首舉杯的時候,周懷軒都沒有抬眼,隻是端著酒杯印了印嘴角,便放下了。

    隻這一個動作,跪坐在他左右的兩個宮女見了都覺得唿吸不暢了。

    一隻玉手悄悄伸出,往那酒壺探去,想拎起來給周懷軒斟酒。

    周懷軒的眉頭越皺越緊,手裏的拳頭也不知不覺握了起來。

    等那隻玉手伸過來,周懷軒如同條件反射般一拍麵前的條案,一支筷子被拍得飛了起來,往那隻玉手的手腕上紮下去。

    啊——!

    那伸手的宮女慘叫一聲,右手以一種奇怪的角度,軟綿綿地垂了下來。

    一旁伺候的內侍飛快地衝了過來,用手探一探那宮女垂下來的右手,麵無表情地道:“手腕斷了,下去吧。”說著,頭往後一偏,便又上來兩個內侍,將那斷了手的宮女拖走了。

    坐在周懷軒另一邊的宮女嚇得臉都白了,瑟瑟發抖地伏在地上,不敢再去動手動腳給周懷軒斟酒夾菜。

    周懷軒兩手撐在條案上,像是極度隱忍,冷冷地說了一個字“滾!”

    另一邊的宮女便圓潤地滾了……

    滿殿的喧鬧當中,周懷軒這邊的情形隻有少數幾個人注意到了。

    他爹神將大人周承宗一點都不奇怪,無動於衷地舉起酒杯喝了一口酒,嘴角若有若無地上翹。

    周懷軒的堂弟周懷禮也看見了這一幕。他搖搖頭,叫了個內侍過來,吩咐道:“找個太醫給那宮女把手腕接上吧。”

    那內侍忙道:“周四公子放心,已經有太醫去料理了。”

    周懷禮點點頭,伸手將一個裝滿銀子的荷包塞到那內侍手裏,“拿去給那姑娘吧,不能當差了,想必手頭有些緊,希望能幫她解燃眉之急。”

    那內侍愕然,“四公子,這事跟您沒關係。”又不是周四公子傷的人……

    周懷禮淡笑著道:“都是一家人,他的錯,就是我們的錯。你們多擔待。我大哥剛從西北迴來,還有些草木皆兵。在家就是這個樣子,誰都不能近他三尺之地。你們,還是小心些……”

    那內侍被周懷禮關切的話語都要感動哭了,抹了抹眼角道:“承四公子的情,小的多謝四公子。”一邊說,一邊下去照應那宮女去了。

    坐在周懷禮身邊佐酒的一個宮女滿含仰慕地道:“還是四公子待人和善。”

    另一個宮女撇了撇嘴,道:“剛剛抬下去的秋雲把所有私房錢都搭上了,隻為分到周小將軍身邊,結果……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哦?還有這迴事?”周懷禮似乎十分感興趣。

    他自小就是跟著伯父神將大人周承宗長大的,本來是神將府心照不宣的繼承人,也跟著伯父出征過幾次,卻沒想到大哥周懷禮還有病愈歸來的一天,而且在西北戰場上闖下偌大的名頭,實在是讓他們神將府所有人都震驚不已。

    誰能相信,當年這個病弱了十多年的“藥罐子”,也有今天?!

    周懷禮一邊微笑著將酒杯裏的酒一飲而盡,一邊聽著身邊的宮女說著她們先前是如何仰慕周小將軍,如今卻是著實被嚇壞了。

    他滿大殿裏看了一眼,見太子也在側頭聽宮裏的內侍總管說話,一麵說,一麵不斷地往周懷軒那個方向看,大概是在說剛才的事。

    就算那宮女有錯,但是在這個場合,她代表著太子的臉麵。

    大哥二話不說,就斷了她的手腕,實在是一巴掌打在太子臉上。

    不過好像太子也不是十分在意,倒是笑了笑,還挺欣賞的樣子,並且又讓內侍給周懷軒桌上賜下一壇上好的流雲釀。

    隻是那去送酒的內侍戰戰兢兢,將那壇酒一放在周懷軒的條案上,就如兔子一樣往後縮得遠遠地,生怕再觸周懷軒的黴頭。

    那股嚇得麵無人色的樣子,連周懷禮見了都想笑。

    他笑著搖搖頭,又把目光投向大殿的另一邊。

    另一邊坐著今年的新科進士。

    狀元、榜眼和探花坐在最前麵,跟他們這些世家子弟幾乎是平起平坐的位置。

    這些人,以後會是六部的堂官主力,確實身份不一般。

    狀元王毅興,文質彬彬,玉樹臨風,聽說出身很差,但是那滿身的氣派,卻不輸任何一個世家子弟,想是腹有詩書氣自華,別有一番氣質。

    對身邊佐酒的宮女也是有說有笑,並沒有像周懷軒一樣拒人於千裏之外。

    榜眼陳世樂,貌不驚人,但是極沉穩,如同地上的大石頭,極端守禮。身邊的宮女給他斟一次酒,他就要微微躬身謝一次,搞得兩個佐酒的宮女都不好意思繼續斟下去。

    探花章茂言,是最年輕的進士,年少氣盛,意氣風發,生得濃眉大眼,樣貌不凡,身材高大,很有生氣。

    但是對他身邊佐酒的宮女非常拘束,像是不知道該怎樣應付才好。

    兩個宮女看出來了,故意逗他,讓他叫“姐姐”,不然不給他斟酒……

    這章茂言,還真是個書呆子。

    周懷禮笑著想了想,拎著酒壺起身,來到新科探花章茂言的桌前,道:“章探花大登科當然是可喜可賀,不知何時小登科?”

    大登科是中進士,小登科就是成親了。

    章茂言在春闈之前就跟鄭國公府的鄭玉兒定親了,隻等他春闈之後就會成親。

    章茂言臉更紅,站起來喃喃說不出話來。

    周懷禮笑道:“章探花不必不好意思。玉兒是我表妹的表妹,我是你以後的表哥。”

    旁邊的內侍跟過來,對章茂言介紹道:“這是神將府的周四公子。”

    周懷禮的娘親吳雲姬,正是吳國公府吳老爺子和吳老夫人的嫡幼女,嫁的是神將府周老爺子的嫡幼子,完完全全的門當戶對。

    吳雲姬的娘家大嫂,正是出自鄭國公府的鄭大奶奶鄭素馨。

    四大國公府這麽多年,彼此輾轉有親,說是親戚都行。

    章茂言家裏也是大戶人家,不然也不會當初就被鄭家人看中,選為東床快婿。

    他對這些繞來繞去的親戚關係一點都不陌生,聞言放鬆了許多,舉杯道:“那我就敬表哥一杯!”說著,跟周懷禮一飲而盡。

    周懷禮笑著在他這邊的條案後頭坐下,跟他說話。

    大殿的另一邊,周懷軒默默地徑直拎起酒壺,往嘴裏一飲而盡。

    放下酒壺,他白皙的臉上多了兩起酒後的紅暈。

    周懷軒招了招手。

    身後的內侍佝僂著腰小步趨了過來,結結巴巴地問:“威烈將軍有何吩咐?”

    周懷軒打了個手勢,指了指上首的太子。

    這是想出去透氣的意思。

    那內侍躬身一禮,“您等著,小的去問一問太子殿下。”

    太子在上首聽了那內侍的傳話,點頭道:“送他去禦花園醒醒酒。”又道:“小心看著。”

    那內侍應了,過來對周懷軒道:“威烈將軍,太子殿下說您可以去禦花園走走。”

    周懷軒撐起身子站起來,一撂袍袖,繞到廊柱後方,從旁邊的側道走出去了。

    兩個內侍和兩個宮女忙跟了上去。

    宮裏的禦花園很大,中間有一道一人高爬滿紫藤的花牆,將禦花園分為內外兩個部分。牆上有一個隱蔽的小門,平時都是緊閉的,不會輕易放人出入。

    外宮的禦花園就是內侍要帶周懷軒去醒酒的地方。

    內宮的禦花園那部分是跟重華宮的花園子接在一起,花間有小路蜿蜒相通。

    周懷軒出了乾元殿,才覺得胸口那股被大殿裏的濁氣熏得作嘔的鬱悶漸漸消散了。

    他漫無目的在禦花園裏走著,看著滿園春光正好,擔著花鋤的綰花宮女不時在花間小道上來來往往,他視若無睹,往花徑深處行去。

    ……

    重華宮裏,太後帶著各位女眷重新排了座次,又命人上了新的酒菜和瓜果,一邊說笑,一邊歪在上首的鳳榻上看戲台上新排的小戲。

    從乾元殿就一直在默默打量王氏和盛思顏的一位貴婦終於有機會說話了,她現在的位置和王氏的條案緊挨著,說話的時候,隻要微微斜側著身子就可以了。

    她用手邊的團扇擋著臉,笑著對王氏道:“久聞盛國公夫人大名,今兒才得以一見,果然是名不虛傳。”

    王氏笑了笑,微微欠身道:“昌遠侯夫人,幸會幸會。”

    盛思顏在旁邊眸光一閃,暗道原來這就是太後的娘家大嫂。

    昌遠侯文賢昌是太後娘娘的嫡親大哥,是負責拱衛京畿之責的禦林軍首領,二品輔國大將軍,隻比周承宗這個神將府大將軍低一級而已。

    昌遠侯夫人謝氏笑著道:“看來咱們是神交已久了。”說完又問王氏,“那位是不是令媛?”

    王氏迴頭看了盛思顏一眼,笑道:“還不快與昌遠侯夫人行禮?”

    盛思顏笑著上前福了一福,“思顏見過昌遠侯夫人。”

    亭亭玉立,語笑嫣然,頭上隻插著一支金絲鑽半月簪,竟是要把整個大殿裏的女眷都要壓下去了。

    這樣的女子,自家的孫女兒真是很難比得過……

    而且盛思顏雖然美貌無匹,但是她的美如同溫玉,讓人看著很舒服,不是咄咄逼人的那種美。

    有些太美的女人,比如白婉公主,讓男人見了壓力頓生,有膽子親近她的人不多。

    而盛思顏沒有白婉那樣的美絕塵寰,但是她這種沒有威脅性的美,其實對男人的吸引力更大,願意前赴後繼、認為自己有機會的男人會更多。

    她的追求者,大概注定會很多了。

    昌遠侯夫人有些惋惜地看了盛思顏一眼,讚歎道:“令媛這樣美貌,你們可是不用操心她的終身大事了。”

    盛思顏垂下長睫,笑了笑,往後退一步,迴到王氏身後坐下。

    王氏跟謝氏拉家常,“哪有您說得這麽好?她小孩子家家的,被我們養得太嬌了,哪有您家的姑娘那樣大氣漂亮?”

    文家的姑娘今兒來了三個,都是跟昌遠侯夫人謝氏坐在一起。

    領頭的姑娘看上去比盛思顏大一兩歲的樣子,生得像太後,也極為美貌,就是因為年紀輕,看著盛思顏的樣子,有些淡淡的挑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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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氏也不繞圈子,笑著道:“前天我們宴請新科狀元、榜眼和探花,才知道今年三個香餑餑兒,有兩個已經是有主兒的了。”

    榜眼陳世樂早已成親,孩子都好幾個了。

    探花章茂言在春闈之前就跟鄭國公家的姑娘定了親。

    那就隻剩下狀元王毅興了。

    王氏想到昨天他們請王毅興吃飯的時候,他竟然一點都沒有跟他們說去過昌遠侯府的事,心裏有些不快。

    但是轉而一想,王毅興不提也是應該的。提了反而像是要在他們麵前自抬身價一樣,何必呢?——還是不提更好。

    王氏知道現在不是藏拙的時候,便笑著點頭道:“正是呢。昨兒我們單請了新科狀元。兩三年前我們曾有過一麵之緣,如今再次重逢,更勝從前。”

    “哦?你們以前就認識?”謝氏眼眸一閃,想探聽更多的消息。

    “認得。”王氏含含糊糊地道,讓謝氏以為他們是兩三年前才認得的。

    “那孩子可真不錯。生得好,還特別有學問,有出息。我們侯爺對他讚不絕口。”謝氏笑著說道,又指了指自己的大孫女,“她是太後娘娘的心肝寶貝,是斷斷不肯委屈她的。”

    這是既拿昌遠侯,又拿太後來壓他們盛家了。

    王氏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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