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舶司衙門正廳,陸縝坐在最上首的位置裏一麵品著杯中香茶,一麵拿目光不住在下手邊幾名官員的臉上掃動著,直看得自陶雍而下的諸多官員心裏都是好一陣打鼓,甚至都開始垂下眼去不敢用目光與之對視了。


    這陸伯爺的名頭本來就甚大,再加上剛剛才在蘇州城裏鬧出如此動靜,一個連自己本家家族都能下手無情的人,自然更讓人感到不安了。


    就在幾名官員感到壓力越來越大,就快要支撐不住時,陸縝才把杯子往茶幾上一擱,開了口:“經本官這段日子所查,去年以來海上所發生的事情應該是另有玄機,恐怕是熟悉了解我船隻出海時間和航線之人把相關信息泄露出去所致。”


    “大人……”雖然心下有些緊張,可事關重大,陶雍也隻能硬著頭皮說話了:“其實下官等早在事發後就自查過了,甚至因此還開革了不少相關人等。可結果卻依然未能阻止。而且,就目前下官等所掌握的線索來看,此事真極有可能是鬼神從中作祟……不然實在無法解釋這多次變故裏為何隻有我官府的商船遭難……”


    “你是指海中龍王特意在針對我大明官方的商船麽?”陸縝索性就把話給說開了。


    “正……正是。”陶雍點頭應道,其他幾人也都紛紛出言附和:“除此之外,實在沒有更合理的解釋了。何況那李鐵柱帶給我們的線索也是有鬼怪行劫,他總不會在此時還說謊欺騙下官等人吧?”


    陸縝嘿笑了一下,這才道:“看來你們與百姓都對此是深信不疑了?那本官問你,真有龍王,他為何要行此事,總是與我官府的商船過不去?是因為你們不敬鬼神,還是有別的什麽緣故?”


    “這……”幾人互相看了幾眼,卻沒能給出個合理答案來。本來鬼神之說就是虛無縹緲的,又怎麽可能拿得出什麽合理的解釋來呢?


    “而且就本官所知,自去年而來的半年多時間裏,海上出事的可不光隻有我蘇州或江南官府的商船,就連山東等地由官府派出的船隻也同樣遭了劫難,一去不迴,那依著你們的意思,是我大明朝廷觸怒龍王了?”陸縝又跟著問出了一句讓他們更難作答的話來。


    對此,這些官員是斷不敢點頭承認的。因為就目前的常識來說,這幾乎就是在指天子失德才導致的這場災禍。畢竟,儒家一向講究天人感應,無論地震還是其他什麽天變,都會被人強行聯係到天子的言行舉止上去,而要是說海上龍王發怒專門對付官方商船,自然會讓人主動聯想到皇帝身上了。


    這等毀謗非議天子的做法可不是他們這些地方官員敢做的,所以他們便隻能保持沉默,不再說什麽了。


    陸縝倒也沒有逼迫過甚的意思,便繼續道:“就本官所知,你們一開始是懷疑是海上有盜匪橫行的,甚至還派出了官軍前往進剿,結果卻無功而返,可有此事?”


    “確……確實如此。”陶雍點頭道:“也正因如此,下官等才不得不信龍王作祟的說法。因為當時我們是假作商船派人出的海,可結果竟是一路沒有遇到任何阻礙,別說什麽海盜賊匪了,就連風浪都未曾有……也隻有知曉一切的龍王才有這等本事了。”


    “那你們想過沒有,要真是龍王欲對我大明官方船隻下手,他為何不連著那些官軍所乘的船隻也一並打翻了?難道他們就不是官府中人了麽?為何卻總是挑了無法自保的商船下手,難道連龍王都是這等欺軟怕硬麽?”陸縝突然就肅然問道。


    這話倒真問住了在場幾人,他們還從沒有往這方麵考慮過呢,頓時略顯遲疑,久久都沒能說出個道理來。


    陸縝又繼續道:“所以要我來說,恐怕還是因為有人向海上賊人通風報信,才會出現這樣的結果。而且這傳遞消息之人應該就在這市舶司衙門之內。”說到這兒,他的目光再度往幾名官員的臉上掃去,直看得他們心驚膽戰,臉色都有些發白了。


    “大人……”陶雍神色頓時一凝,語氣也變得有些強硬起來了:“您這話雖然有些道理,但請恕下官無法認同。下官剛才已經說過了,當海上變故剛起時,已經徹查過衙門上下人等,甚至已經把可疑之人都從這裏剔除了出去。現在還能留在市舶司裏的,都是忠於朝廷,可以相信的人。他們絕不會幹出裏通外敵的事情來,下官甚至可以拿自己的頭頂烏紗為他們作保!”說完,他更是拿眼直視陸縝,不作半點迴避。


    而看到自家上司都這麽做了,其他幾名下屬官員也紛紛打疊起精神來看向陸縝:“大人,下官等雖然不才,但也知道為國盡忠,身為人臣又怎麽可能去和海上的什麽賊寇勾結,害朝廷遭受損失呢?還望大人明鑒!”


    陸縝看著這些人鄭重其事的模樣,卻也有些遲疑了。其實就在這段時日蘇州城上下人等都在關注著陸家一案的審理和結果時,他作為當事人反倒把重心放到了海上變故一事之上。


    為此,陸縝甚至還找來了蘇州當地的錦衣衛,從他們的口中探問這些市舶司的相關官員是否有什麽問題,連他們平日裏所接觸到的人都做了了解。可結果,依然是一無所獲,自陶雍而下的市舶司官員確實沒有任何問題,即便他們也有某些見不得人的勾當,比如假公濟私,讓家裏奴仆把貨物搭船販去海外,但這反倒更能證明他們的清白了,畢竟這麽一來,出海商船出了岔子他們的損失也自不小哪。


    在一番密查卻終究無所收獲後,陸縝才決定來此一招,用這敲山震虎的手段來試一試這些官員。隻要他們一個心虛,稍微露出些破綻來,自己便能順藤摸瓜地將案情真相給查出來了。


    可現在看來,他的這一打算也落了空,無論陶雍還是其他官員所表現出來的態度都是那麽的堅決,完全不像是心裏有鬼。


    難道說,是自己考慮錯了,這市舶司裏當真沒有內奸?可這麽一來,事情就變得越發撲朔迷離了,除了市舶司的官員外,還能有誰能準確地掌握官方商船出海的具體時間與航線,並讓人早早就在海上做好襲劫的準備?難道真會如他們所說的那樣,這一切都是海中龍王在報複大明?


    陸縝很快又搖頭否定了這一不切實際的想法。別說這世上不可能有龍王存在了,即便有,他剛才提出的事實也是問題所在,龍王會因為怕了官軍而放過對他們的襲擊。能幹出避實擊虛這等策略來的,就隻能是人!


    隻是這麽一來,問題又繞迴到了原點,一切的根源到底在哪兒依然無法可知。


    堂上的氣氛變得有些壓抑,看著陸縝陰著臉沉思的樣子,這些官員都不敢出聲打擾。其實他們也是無可奈何才會把一切歸結到龍王這等有些荒唐的說法上去的,可現在看來,顯然這位奉旨而來的陸伯爺是無法接受這樣的結果了。這可如何是好?


    在長時間的沉默後,陸縝終於開口了:“這樣吧,本官決定再試探一次。”


    “大人的意思是?”陶雍忙問了一聲。


    “你們做兩手準備,先派一船兵馬出海,我倒要看看那所謂的龍王到底會不會避其鋒芒。要是依舊如此,則你們再運一船貨物出海,再作試探。”陸縝吩咐道。


    “這……要是再出事,損失可是不小哪。”陶雍有些顧慮地說道。


    “要是不能解開此事的謎底,一直這麽拖下去,朝廷的損失隻會更大。長痛不如短痛,還不如搏上一把呢。”陸縝堅持道:“何況,我依然堅信是有人內外勾結才會造成這番變故,隻有如此,才能迫使那幕後之人行動起來。”


    既然陸大人都這麽說了,陶雍他們也不好再作反對。不然要是被他認作是做賊心虛,那可就不好了。所以在沉吟後,陶雍便應了下來:“下官遵命,我這就讓人把相應的準備都做好了。”


    “唔,就這麽做。你們以前是怎麽把事情一步步安排下去的,這次也照做就是。我倒要看看,那個藏在暗處的龍王他到底會怎麽應對!”


    之後,幾人又稍作了一番商議,陸縝才告辭離開。幾名官員趕緊起身將他送到了大門外,方才迴去忙碌起手邊的差事來。


    而陸縝,則又在姚幹等手下人的簇擁保護下騎了馬順著長街慢悠悠地往楚家而去。


    此時,早退到一邊做目送狀的百姓中間,有一雙眼睛正死死地盯著他的行止,再其低垂的袖子裏,赫然閃動著一抹寒光。


    隻可惜,這一路行來,陸縝身邊錦衣衛的守護極其嚴密而謹慎,幾乎就沒有露出什麽破綻來,這讓此人最終隻能目送著陸縝逐漸遠去,無功而退。


    “不過不要緊,隻要你還在蘇州,我就一定能找到機會!”此人在退走時,看了一眼遠去的陸縝背影暗暗地在心裏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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