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縝自然是在宮中,他也並沒有參加今日這場朝會,隻因為他還有更為重要的事情需要做。此時的他,已再次出現在了南宮之中。


    在這間頗顯空曠,幾乎沒幾件家具的殿宇之中,他垂手而立,目光灼灼地落在麵色蒼白如紙,不斷顫抖著的朱祁鎮身上,後者早已癱倒在了地上,口中輕輕說著些什麽,卻連麵前的陸縝都無法聽個分明。


    在他二人身旁,還有十來名錦衣衛的人,所有人的麵色都顯得有些古怪和猶豫,因為接下來他們要做的,乃是這天下間最為艱難的一件事情——將大明原來的天子,當今皇帝的兄長,如今的太上皇送上黃泉路!


    正如陸縝之前所判斷的那樣,當朱祁鈺從震驚中定下神來,得知自己的皇兄居然還活著後,便毫不猶豫地做出了這個在很多人看來極其殘忍的決定。但事實上,作為曹吉祥、石亨等叛逆的同謀者,死確實是他唯一的選擇了。因為要是成敗逆轉,作為兄長的他也絕不會放過自己的弟弟,曆史已經早就給出了答案。


    隻是因為心中的恐懼,即便知道事敗,朱祁鎮也不敢自盡,所以最終,這差事就由皇帝交到了陸縝這個最得其信任的人手裏。當然,此事必須秘密進行,絕不能讓旁人知道,因為一旦泄露出去,讓宮外的臣民確知連太上皇都要造當今天子的反,那對天子,對整個大明社稷都將造成不小的損害,這是誰都不希望看到的。


    所以,當陸縝早於群臣入宮覲見天子,把外間一切都已平定的消息稟報過去後,本來神色萎靡的朱祁鈺突然就伸手抓住了他的手,正色道:“陸卿,朕現在還有一件最要緊的事情交托給你,還望你不要讓朕失望哪。”


    “陛下請說,臣定竭盡所能。”陸縝忙沉聲應道,其實他心裏已經隱隱猜到了皇帝要自己做的究竟是什麽事。


    果然,隻聽皇帝說道:“他居然還活著,他本該早早就死了的,卻一直苟延殘喘到了今日。以往,朕可以因為那份兄弟之情而容他苟活,但現在,當他做出這等事來後,朕已不想再看到他了。隻是,這畢竟事關宮中聲譽,要是讓外人知道他居然做出這等事來,必然會叫祖宗蒙羞,所以……”因為心頭的憤怒,讓朱祁鈺連自己兄長的名字都不願再提,隻以一個“他”字指代。


    “臣明白了。臣以為,太上皇其實是忠於陛下的。”陸縝心思迅速轉動,很快就給出了一個說法:“曹吉祥在宮中造反,就曾想挾持太上皇以令群臣。結果,當其帶兵殺進南宮後,太上皇卻堅決不肯答應與之同謀。最終,在那反賊的逼迫這下,太上皇隻能以死明誌,自盡於南宮之中。”


    皇帝聽了他這番說辭後,先是一愣,繼而臉上難得地浮現出了笑意來:“不錯,他就是因為不肯與曹吉祥等反賊合謀,這才以身殉國,朕也深感心痛哪。”說完這話,他不覺長長地舒出了一口氣來。


    這些年來,朱祁鎮一直都是橫亙在他心頭的一塊心病,每當想起對方時,他總會感到陣陣的威脅與不安。畢竟對方是曾經的大明之主,畢竟對方比自己更有資格當這個皇帝。哪怕這幾年裏,他的皇位已越發牢固,最後連太子都已立下,哪怕對方一直被囚禁在皇宮之中,幾乎無法與外界任何一人接觸,可對自己皇兄,他依然充滿了警惕心。


    可他卻又無法將之一殺了之,因為他擔不起弑兄的罪名,更怕在青史上留下貪戀權位,摒棄人倫的惡評,所以隻能苦苦忍耐。可以這麽說,朱祁鈺所以不過三十來歲就疾病纏身,除了不習慣繁重的政務和太子的突然夭折打擊外,這一塊心病也占了極大的比重。


    今日,皇帝在盛怒之下已經顧不上太多,隻想殺了這個最大的威脅了事。而現在,陸縝的這一提議,卻讓他知道原來還有更完美的方法來解決這個禍患,這讓他整個心情都舒暢了許多。


    片刻後,皇帝才點了下頭:“那一切就都拜托陸卿你了,你這就把他帶去南宮吧。”


    “臣遵旨!”陸縝又行了一禮,這才悄然退下。


    當群臣入宮見駕時,陸縝已把朱祁鎮押迴到了南宮,然後隻留下一些心腹在旁,把皇帝的意思如實告訴了早已嚇得瑟瑟發抖的對方:“還望太上皇一死以證自己的清白吧!”


    麵對如此局麵,朱祁鎮嚇得涕淚交流,即便那些錦衣衛已經把五尺白綾都放到他跟前了,也不見他有任何的舉動。好在陸縝還算有些耐心,倒沒有太過於逼迫,隻是靜靜地候在一旁,等著對方做最後的決斷。


    可左等右等之下,依然不見朱祁鎮有所行動,他便終於有些不耐煩了:“太上皇,事已至此,這已是對你,對我大明來說最體麵的結果了,還望你不要讓臣等為難,做出那最不忍做的事情來。”


    “你……”朱祁鎮眼中閃過了恐懼之色,身子又猛地向後一縮,口中的聲音終於大了起來:“我不想死……你能不能去和皇帝他說一說,隻要他饒了我的性命,就算將我貶為庶民,我也心甘情願,隻求他能饒了我……”說著,他竟掙紮著想要跪下來跟陸縝磕頭求饒了。


    隻是他這動作卻被陸縝迅速伸手給擋了下來:“太上皇不可如此,臣可承受不起如此大禮。”一頓之後,又語氣有些森然地道:“太上皇,早知今日何必當初,當你答應那些反賊踏出這一步時,就該想到會是這麽一個結果了。還請你想一想,若換成了旁人如此待你,你能饒其不死,並安心將之貶為庶民麽?即便這麽做了,您的身份可不會有太大的變化哪。”


    “我……”朱祁鎮其實心裏也很清楚,早在自己試圖讓魏國公帶兵入京時就已埋下殺身之禍,這次所為自然是把一切後路都給截斷了。但對生的渴望,還是讓他做著最後的掙紮:“陸……陸卿,你當初也是我的臣子,你就不怕背上弑君的罪名麽?朕何其無辜,居然從堂堂帝王落到今日這般田地……”說著,悲從中來,竟放聲大哭。


    他這一作態,竟讓邊上的那些錦衣衛都露出了不忍之色,想著也是,幾年前,他還是大明天下的主人,現在卻居然要落到被逼自盡的地步了。要不是陸縝的威信擺在這兒,這幾人都要忍不住開口替他求情了。


    而陸縝,卻是目光一閃,臉上已露出了怒色來:“太上皇,有些話臣本不願直說,到既然你到此時依然以為自己沒錯,那我就隻能得罪了。你所以落得今日這般地步,完全就是你咎由自取。是你聽信讒言,錯信王振等奸佞小人,才讓你不但丟了皇位,最終把性命都丟了出去!”


    這話說得朱祁鎮陡然就是一震,臉上也迅速閃過了驚訝之色,但隨即,又似乎是想到了什麽,神色又是一黯,頭也跟著往下垂去。


    既然都開了口了,陸縝索性便不再藏著掖著,徹底把話說開道:“想想數年之前,我大明正當盛世,朝中眾正環繞,更有精銳兵馬數十萬,天下太平,韃子不敢來犯。可如此盛世,卻因為你一意孤行,非要效仿太祖太宗禦駕親征而徹底毀去。你不但剛愎自用,且輕信讒言,居然聽從王振之言胡亂用兵,最終落得土木堡一敗,無數將士官員葬身韃子刀下,更使我大明陷入到了即將滅國的邊緣。


    “是當今天子在此危難關頭挺身而出,力挽狂瀾於既倒,這才保全了我大明的江山社稷。可太上皇你在歸來之後卻不但不思己過,反而幾次三番地想要與那些逆賊勾結,試圖奪迴皇位。你可曾想過,這對陛下公平麽?早在去年,你試圖蠱惑魏國公謀反一事敗露後,陛下就可以除掉你。隻是礙於兄弟之情,他才沒有下手。


    “可你倒好,如此情況下,居然還不思感激悔過,反倒變本加厲,又勾結曹吉祥等人試圖發動宮變。在我等眼中,你實在是我大明最大的罪人,最大的禍患,為了天下安定,就必須將你除去。而天子仁德,顧念兄弟之情,才準許你自盡,並且還給了你一個不肯與叛賊合作,慷慨赴死的下場,這已是對你最大的恩典,也是你最好的歸宿了。難道此時你還想要苟活於世麽?”


    說著,他的目光裏閃過了絲絲殺意:“話已說盡,若太上皇依然不肯自盡,那我等做臣子的就隻能代勞了!”說著一招手,便有兩名錦衣衛大踏步地走了上來,作勢要拿白綾去纏繞其脖頸。在聽了陸縝的這番話後,錦衣衛們對朱祁鎮的感觀已完全不同,已多了許多的鄙夷與仇恨。


    聽了這些話,朱祁鎮的臉色變得越發難看,但身子卻不再顫抖:“原來我這些年來犯下了如此多的錯誤,我落得今日這般田地確實是咎由自取了!”說著話間,他竟搖搖擺擺地,勉強從地上站起了身來。


    然後,在略作猶豫後,來到那托盤前,伸出依舊顫抖的雙手,將那白綾拿了起來,口中則依然緩慢而苦澀地道:“我確實該死,我一死,皇帝他便不用再擔心了,天下再不會有人心生反意,我確實該一死以贖多年犯下的過錯……”


    說著話,他已用力將長長的白綾拋過了殿中橫梁,又端過一把椅子,放在下麵,抬步邁了上去。當他最後把頭伸進綁好的繩結處時,才又有些牽掛地問了一聲:“我兒見深你們打算如何處置他?”


    “你放心,隻要沒了你,陛下定不會為難前太子。”陸縝稍稍往後退了半步,神色有些複雜地迴了一句。


    “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長長地一聲歎息,朱祁鎮終於放開了拉扯著繩套的手,兩腳一蹬,人已被這白綾懸在了空中。


    片刻後,他的臉皮就變得紫脹,兩眼凸出,舌頭長伸,身子則跟著猛然一陣抽搐,雙腿亂蹬……


    但這樣的情況並沒有持續太久,很快地,他便再沒有了掙紮的力氣,身子慢慢僵硬,最終徹底掛在了白綾之上,成了一具沒有靈魂的屍體。


    看著這個曾經的大明天子終於咽氣,陸縝不覺長長地舒出了一口氣來。此時的他,也不知自己到底是喜是悲。隻有一點他是可以確信的,那就是曆史隨著眼前此人的自盡已完全不同,再也不可能有天順這個年號了。


    他已,逆天,改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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