饒是陸縝心裏已有了準備,可在聽了鄭華春這一番逐條列舉他罪行的彈劾後,還是感到了一陣震驚與錯愕,竟好半天都沒能迴過神來。


    要知道即便是彈劾,也有強弱之別,而像這樣鄭重其事,例數諸多罪名的彈劾方法,已是最嚴重的那一類了。在大明曆史上,舉凡遭受這樣嚴重彈劾的,多半是那等誤國誤民,大奸大惡之徒,比如當時已經死了的王振,再比如之後的劉瑾、嚴嵩、魏忠賢!


    這一個個名字背後意味著什麽,陸縝是心知肚明的。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居然也會在別人眼裏變作這等十惡不赦之權奸。而且,這也意味著對方與自己已是不死不休的局麵了,這實在太讓人難以置信了。


    就是高坐上頭的天子,此時也是一臉的驚詫,甚至都不知道該怎麽迴應才好了。尤其是當又有好幾名臣子站出來聲援鄭華春後,情況就變得越發微妙起來,讓朱祁鈺就算想維護陸縝都感到有些難辦。


    有那麽一瞬間,他都有些後悔之前接受胡濙的建議把陸縝給調迴京城了,要不然,事情也不至於鬧得如此不可收拾的地步。好在,很快地,就有人站出來為他二人解圍。


    在許多官員等著看好戲時,一名同樣隻著青色官服的官員大步走了出來,彎腰行禮道:“陛下,臣以為鄭華春這番彈劾的言辭大有不妥。這些所謂的罪名多是空談,並無實證,實在不能以此定我朝中重臣之罪!”


    這話一出,讓朱祁鈺和陸縝一君一臣原來高高懸起的心稍稍一安,總算事情還沒有失控到無法收拾的地步。而後者在轉頭看向為自己說話之人時,卻是一怔,這位自己竟全不認識,更沒有任何交情了。


    不過周圍還是有許多人迅速認出了他的身份,此人乃是兵部一名員外郎,名叫陳遠晨,雖然才不到三十的年紀,卻深得於謙的重用,甚至都有幾分當初陸縝的影子了。


    在認出其身份後,大家也就明白他為何會站出來為陸縝說話了。不少人都把目光落向了前頭站立的於謙身上,有他護著,今日想對付陸縝怕是有些難了。


    但這隻是旁觀者的想法,鄭華春他們既然都站出來了,自然不會就此罷手,當即就道:“陳大人此言謬矣,我等所列舉的幾項罪名,件件都是有事實為證的。他堅持開海,而讓山東之民盡數逐利而讓田園荒蕪是實,讓女子為工,以至出現通奸殺夫的醜案更是早報到了朝廷中的,難道這些還不足以定他之罪麽?”


    這番話說得條理分明,頓時又一次獲得眾人的一陣附和。而陳遠晨,因為是倉促出來為陸縝聲辯的,故而就顯得有些應對不來了。


    而且,這些話還贏得了不少官員的支持,華夏民族向來重農輕商,很多人都認為陸縝在山東的種種做法有本末倒置的感覺,此時被人點出,自然有人要大點其頭,就差再站出來支持鄭華春他們了。


    就當局勢已呈現一麵倒的時候,陸縝終於開口了。在度過了一開始的錯愕後,他已定下了心神,即便對方擺出了這麽副喊打喊殺,不死不休的場麵來,事情其實也沒有嚴重到不可挽迴的地步。隻要自己能把他們的說法駁倒,所謂的罪名自然就不能成立了。


    而論雄辯之才,他陸縝還是有些信心的。數年前,當他還是一個無依無靠,無根無底的七品縣令時,都敢在朝會上突然倒戈壞了王振的全盤大計,今日身份已顯著提高的自己還能被他們難倒不成?


    “還請陛下容臣自辯幾句,也好減輕眾位大人對臣,對整個開海之事的誤解。”不過在此之前,陸縝卻得先征得天子的允許。


    朱祁鈺正感為難呢,見陸縝要親自出手,當然沒有不允的道理,連忙點頭道:“陸卿但說無妨!”


    陸縝這才轉過身來,目光從這些彈劾自己的言官麵上一掃而過。雖然隻是一接觸的瞬間,但幾名言官還是感到了一陣緊張,強大的壓迫力就這麽直接逼了過來。


    這些年的官場曆練,尤其是身在山東時殺伐決斷的經曆,讓陸縝身上已有了上位者的氣度與氣勢。都不用如何作勢,就能讓尋常小官生出畏懼之心來了。


    在先從氣勢上壓住了這幾位後,他才最終把目光落定在鄭華春的臉上:“鄭禦史剛才彈劾本官的四條罪名,確實極重,若是落實了,別說是我,就是當朝閣老尚書,怕也是承擔不起的。但是,這幾項罪名卻根本是因為誤解了本官在山東的種種舉措才會得出,所以本官在此是絕不會承認罪名的。”


    “陸大人,這些可都是事實俱在的罪名,可容不得你巧言令色地加以狡辯!”鄭華春倒也有些膽色,又或者說是徹底豁出去了,聽了陸縝的話後,當即硬梆梆地迴了一句,充滿了挑釁的意味。


    “事實俱在麽?那本官倒是要和你好好地說道說道了。”陸縝並沒有因為對方強硬而無禮的態度感到不滿,臉上反倒掛上了一絲微笑來:“你彈劾中所提到的第一條,說本官鼓勵開海,導致百姓多去行商而使田園荒蕪,是本末倒置?”


    “就是如此,難道我還冤枉了大人不成?”這些都是他們精心準備的東西,鄭華春自然很有信心。


    “當然不對。”陸縝卻毫不猶豫地否定道:“且不論農為本,商為末的說法到底對不對,就說我山東的情況吧。不錯,百姓確實因為參與到開海相關之事裏能獲取更多的好處而放棄了耕種之事,但有一點你卻疏忽,或是刻意迴避了,那就是這些參與到開海一事裏來的農民多半是沒有田地的。他們以前不過是迫於生計,才不得不為當地的地主豪強耕種土地,而辛苦一年下來,所獲取的也就隻能是勉強填飽肚子而已。現在有了更好的選擇,他們自然會懂得如何取舍。而那些擁有自己田地的百姓,根本就沒有棄農經商,這是本官早就調查明白的。不知對此,你有何看法?難道那些沒有土地的百姓就該為了你口中的什麽農本大事而犧牲自己麽?


    “而本官鼓勵人們做工經商,除了可以讓朝廷因此獲取利益之外,也能讓百姓的日子過得更加富足一些。當然,這也有受損的,那就是那些之前不斷通過手段兼並田地的地主豪強們。但朝廷可不能隻為他們說話吧?不知鄭大人以為如何?”


    這番話很有些衝擊大家思想的意思,不光鄭華春,在場的君臣都短暫地陷入到了沉默之中。對如今各地土地兼並一事,其實所有人都已有所了解,但一時又不知該怎麽解決這個問題。這其實也是千百年來,中原王朝一直都會遇到,卻又解決不了的頑疾。


    而現在,陸縝居然拿出了這麽一個釜底抽薪般的方法來針對他們,這甚至都可以算得上是個一舉兩得的好主意了。既能讓朝廷和百姓獲利,說不定還能遏製一下漸成氣候的土地兼並問題呢。


    麵對這幾乎找不出什麽破綻來的說法,鄭華春是徹底沒轍了,也說不出反駁的話來,隻能陰著張臉,不作反應。


    陸縝見了,又是一笑:“看來這一條是作不得數了。那就來看看你提到的第二條吧。擅動刀兵,以及殺俘!”


    “不錯。這一條陸大人你總不好否認了吧?”鄭華春無法在前一條上多作糾纏,就立刻順著陸縝的意思說道。


    “不知鄭禦史你可知道一省巡撫有何職權麽?”陸縝突然問了這麽一句。


    “這個……”


    不等對方作答,陸縝已直接說道:“巡撫,乃是代天子巡狩地方的欽差官員,舉凡民政軍務,都有便宜從事與過問的權力。本官乃是山東巡撫,自然就有權調動本省兵馬出戰。何況,我們討伐的都是曾戕害過我山東百姓的亂賊,無論是太行山上的山賊,還是藏於海上的海盜,都是他們先犯了我大明律法,才會遭到官軍的圍剿滅殺!”


    “那俘虜呢?既然已經將人捉拿,卻幾次殺俘,陸大人此舉可實在太有傷天和,毀我大明聲名了!”鄭華春連忙抓住最後一點做著最後的掙紮道。


    陸縝卻冷笑道:“都說有些人讀書容易把腦子讀迂了,本官原先還不信,今日聽了你鄭禦史的話,總算是信了。”


    “你……”鄭華春氣得臉色一白,隻是礙於對方身份,才不好翻臉發作,但氣息卻有些急促起來。


    陸縝又道:“你隻知照本宣科地說什麽不得殺俘,卻壓根沒有想過一點,他們算是俘虜麽?這些人都是犯下大罪的犯人。本身就是我大明的子民。既然如此,本官身為山東巡撫,自然就有權為安民心,定法紀而將他們斬首示眾!又或者,在鄭大人你的眼裏,那些地方都不再是我大明所有了?”說這話時,他的眼睛已有些不懷好意地眯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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