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涼如水,亦靜如水。


    平日裏本就安靜的孔府大院更是靜謐一片,就連那白日裏的朗朗書聲也早已停歇,隻有一小隊巡夜的更夫按著既定的規律走在熟悉的院落小道之上,到點之後敲打幾下梆子。


    多少年來,孔家的夜都是那麽的平靜。哪怕外麵是兵荒馬亂的世道,在這一方小天地裏,靠著孔聖人的庇佑,他們也能安然地過著自己平靜的日子。


    幾百年的平安,早已消磨了人的戒心,即便是那些巡夜之人,也隻是機械地虛應其事,就沒有真正打起過精神來,更別提仔細觀瞧這一路上,哪個拐角或陰影之中是否藏有夜行之人了。


    當兩名更夫打著燈籠從前方的小門轉過之後,角落的黑暗裏,一個黑影卻悄然地躥了出來。他對這宅子的道路地形,甚至是更夫們走動的路線都極其熟悉,沒有任何的遲疑,就已順著石子鋪就的道路朝著目標而去。雖然這一路上又碰上了兩批更夫,卻都被他提早一步躲藏起來,從容避過。


    一刻多鍾後,他終於來到了目的地,位於大宅西南角落的一間占地極廣,還蓋得頗高的倉庫跟前。這兒,便是孔家用來儲藏糧食的大倉了,而就他所知,如今這倉庫之中應該堆滿了不下數十萬斤的本縣秋糧!


    在靠上去之前,他卻又豎起耳朵,仔細往邊上聽了一聽。除了時不時傳來的兩聲噅噅鳴叫,就沒其他動靜了。他知道,在倉庫邊上就有一處馬廄,說不定會有來添加夜草的馬夫,所以不得不防。


    不過現在看來,今晚應該是不會有什麽意外了。接下來,隻要把事情一辦,自己出頭的日子也就到了。


    深深地吸進一口氣,穩了穩砰砰亂跳的心神之後,他終於靠到了倉庫大門前,隻仔細一摸,就找到了那把足有兩斤多重的大鎖,那是純銅大造,極其牢固。不過這點卻難不倒他,隻見他從袖子裏掏出了一根細鐵絲,麻利地捅進鎖眼之中一陣鼓搗之後,就聽哢嗒一聲,那鎖就被開啟了。


    想不到自己因為自暴自棄而多與三教九流之人接觸所學到的偷雞摸狗的本事今日竟也有用武之地了。心裏想著,動作卻沒有任何的停頓,迅速取下大鎖,然後緩緩用力推開了庫房的大門。


    在一聲還算不大的吱呀聲後,這糧倉終於向他敞開。而後,一點火光就亮了起來,照亮了前方的一片區域,讓人看得分明,那裏正堆疊著一隻隻鼓鼓囊囊的麻包,同時也照出了一張發白的青年臉容。


    此人正是孔承廣,走到這一步的他,臉上滿是激動之色。因為他很清楚,隻要這一下得以成功,自己就能徹底改變原來不受人待見的境遇,成為下一任的衍聖公!


    這一信念,讓他即便覺著此事會給孔家帶來極大的傷害,也沒有太多的猶豫。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想要有所得,就要做出犧牲!他是這麽說服自己的,隻略一遲疑,其眼中又被某種狂熱的火焰所取代。


    隻見他迅速走到那些麻包前,利索地拖下了幾隻裝滿了糧食,沉甸甸的麻袋,將所有的糧食都連成一片。然後又從懷裏取出一隻酒囊,把裏頭的烈酒灑在那些麻包之上,最後拿出把短刀割開了一隻麻袋,將裏頭的糧食都傾倒出來,退著來到門前。


    等做完這一切,他已是滿頭汗水,氣喘籲籲了。雖然這些事情對尋常人來說不是太大的體力活,但對從小沒怎麽做工的他來說已經是極限了。


    而此時,手裏的火折子也已快要燒光了。孔承廣見狀,也不敢再作停頓,猛吸了口氣,便把這一點火種丟到了他剛才灑過烈酒的那堆麻包之上。


    上好的烈酒在遇火之後迅速燃燒,發出了有些妖異的淡藍色火光,然後迅速蔓延開來,朝著他之前所鋪設好的路線往四周而去。隻眨眼工夫,火勢已成,還有滾滾的黑煙彌漫開來。


    確認這火已徹底著了起來後,孔承廣便立刻逃出了庫房,以最快的速度朝著黑暗處奔去,他可不想被族人給捉到現行呢。


    而在逃走的一路上,略帶怪異冷笑的他心裏再度想起了當日陸縝跟自己說的那番話:“我要你做的,就是找準機會,把你們孔家的糧倉給點著了,燒光那裏麵的一切存糧。”


    當時聽他如此安排的自己,簡直有些以為是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了,隻是呆呆地看著對方,不明白他為何會作如此安排。


    而陸縝也很快就說出了自己的用意所在:“隻靠手段讓那些大戶糧長就範,把糧食交上縣衙還是遠遠不夠的,他們和孔家依然站在一線。隻有一把火燒了他們的糧食,才能讓雙方徹底反目。


    “以這些大戶的操性,一旦出了此事,他們一定會把責任完全歸咎到孔家頭上,甚至認定是孔家故意損毀自己的糧食。到那時,他們便會鬧將起來,甚至衝擊孔府也是大有可能的。而待到那時,我們的機會也就到了。


    “官府可以此為借口正大光明地衝入孔府,把我們需要搜找的東西給找出來。等到那時,無論是孔承慶,亦或是你家老爺子,都將陷入絕對的被動。如此一來,我便可讓你取代他們成為新一任衍聖公了。”


    開始時,自己還是有所猶豫的,畢竟這麽一來孔家的威望必然大減,自己今後必然要吃不少的苦頭。但轉念一想,這是自己唯一能出頭的機會,豈能放過?


    何況,即便沒有自己,以陸縝的手腕就不能派人來放這一把火了?


    至於說即刻跟自己的父親稟明這一切,就更不現實了。因為自己父親從來都不曾正眼看過自己,現在自己去說這種事情,他會信麽?即便信了,隻怕也會對自己生出懷疑來,到時候,自己的處境就更加不堪了。


    所以,幫陸縝做這件事是對自己最為有利的選擇!即便會傷到孔家,可相比起來,還是自己的前途更加要緊些。既然這些年來孔家對自己無恩,那就別怪自己不義了!


    而且,這是改變這死氣沉沉孔家的唯一辦法,自己這麽做不是在害孔家,正相反,是在救他。不破則不立!


    給了自己這麽一個借口後,迅速逃離的孔承廣的內心又多了幾分底氣。


    此時,一陣秋風從前頭猛吹而來,迎麵吹上,讓他不覺打了個寒顫。而那風在從他身前掠過之後,繼續向前,直接就刮進了那還敞著大門的糧倉之中。


    這風來得好生及時,本就已徹底燒起來的倉庫頓時如被澆上了一桶油般再次騰起了火浪來,瞬間竟把倉庫頂上的房梁都給燎著了。大火頓時熊熊燃燒,一發而不可收拾。


    隨後,火光終於從倉庫裏躥了出來,映紅了一片天空。


    很快地,巡夜的更夫便看出了不妙,一麵往起火處奔著,一麵已當當地敲響了隨身的銅鑼:“走水啦!走水啦!快起來救火哪!”淒厲的叫聲隨風飄蕩,徹底打破了這孔府大院的寧靜。


    無數孔家族人和下人因此驚醒,披著單衣就急急跑出門來,看到那西邊果然濃煙滾滾,火光衝天後,都著了慌。有那反應夠快的,趕緊就衝到井旁,打起水來,就提了木桶往那邊飛奔而去。而更多的人,卻是陣陣驚唿,完全不知該怎麽辦才好了。


    幾百年的平靜生活,早把他們訓練成了循規蹈矩,聽話的傀儡,甚至連自己的思想與判斷都不太有了。即便遇到如此險況,他們的第一反應也隻是等候著家主發號施令……


    不過隨後大家也都明白了,即便眾人能第一時間都作出正確的判斷,尋水救火,這次的火災也不可能救得下來了。因為當眾人聞訊趕去起火地點,看到的,是整座糧倉都已被大火吞噬的可怕場景,那些提了桶水趕來的族人算是真正明白什麽叫杯水車薪了。


    而混在其中,重新折迴的孔承廣則大大地鬆了口氣,這火看來是徹底撲不滅了,自己算是完美地把陸大人交托的任務給完成了。而最後的大戲,則將由他來繼續演下去。


    此時,這場變故也終於驚動了孔彥縉與孔承慶這一對父子。當看到自家的糧倉居然徹底被大火所毀時,兩人的臉上都充滿了不安與驚怒,隻是一時間卻又不知該如何發作才好。


    看到他們這副有些狼狽的模樣,孔承廣便覺一陣暢快:“這隻是開始,你們就等著吧!欠我的,都得讓你們償還出來!”


    與此同時,離著孔家大宅並不太遠的縣衙之中,陸縝幾人也正站在院子裏,一臉輕鬆地看著那映紅了半邊天的火光:“他終於是得手了。想必明日一早,消息傳開之後,那些大戶就要急著鬧上孔家去了吧?任他們的地位再高,在此等關乎到自己身家的大事麵前,這些大戶都不會再有任何顧慮了!”


    口裏輕輕吐出這麽句話後,陸縝眼中有狠戾的光芒閃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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