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景泰元年六月二十一日,宜沐浴,納采;忌遠行。


    四更天,外頭的天還黑著呢,陸縝便已起來了。並在楚雲容的悉心照顧下,全身都換上了一整套嶄新的袍服,就連那官帽都是新近才讓人做好的。


    今天對他來說,將是極其重要的一天,能否打破朝廷原來的禁錮就隻看這一次的朝會了。所以即便是經曆了無數風浪的陸侍郎,此時的神色也顯得格外凝重與肅穆。


    這一情緒自然也影響到了身邊的妻子,楚雲容在最後為陸縝整理好了衣襟和袖子後,忍不住又看了他半晌道:“陸郎,你可一定要好好地迴來哪。”比起有些懵然不懂的雲嫣,她顯然更懂得自家男人將要去做的事情有多麽艱難,會觸犯到多少人的利益。


    陸縝這才現出了一絲笑容:“你就放心吧,當初王振都奈何不了我,也先也被我殺得狼狽逃竄,這些朝中官員還能把我怎樣不成?你且寬心在家裏等著,天黑之前,我自會迴來。”說著,又伸手用力抱了下自己的妻子,這才一甩袖子,昂首闊步地往外行去。


    如今身為侍郎的陸縝自然不可能再如以往般步行前往皇宮上朝。不然恐怕某些吃飽了撐的言官禦史們就得以此為借口對他進行彈劾,說他全無官體了。不過他也不習慣以人為畜地乘坐轎子,所以府上便備了幾輛寬敞的馬車。


    當他來到前院,那裏幾名長隨伴著車夫已等候多時。在點著燈籠為他照亮進了車廂後,眾人才圍著這輛頭前掛有陸府燈籠和旗號的馬車緩緩出門,隨後不久,這一行人便與同樣往皇宮而去的車轎人流混在了一起。


    陸縝靠著車廂壁前,閉目思忖著自己接下來該說的話,以及在麵對抵觸與反對時該有怎樣的反應。在他把全盤事情都考慮到後,車外響起了親隨邊階的喚聲:“老爺,已到宮門前了。”


    陸縝這才睜開眼睛,在長長地唿出口濁氣後,方才伸手掀起車簾,也不用人攙扶什麽的,麻利地從車廂裏走了下來。在衝那幾人略一擺手,示意他們退下之後,他才麵帶笑容地走進了等在宮門前的官員隊伍之中,衝著周圍的一幹同僚拱手示意,問著好兒。


    這些參加朝會的官員當然認得這位如今天子麵前最得信用的年輕侍郎,無論是不是有交情,對他觀感如何,也都一一笑著迴禮問好,一派和諧有愛的模樣。倘若有那不明朝中內情之人看到宮門前這一刻的情形,一定會認為如今大明朝真正做到了上下一心,群臣一體了。


    隻可惜,這一切都隻是表象罷了,隱藏在這片平靜之下的,是無數的算計與暗流……


    沒等太久,鍾聲響起,宮門打開,群臣便肅然地列隊緩步走進了莊嚴的皇宮,然後端然矗立在了太和門廣場之上。隨著天子到來,群臣拜見之後,這六月最後的一場大朝會也隨之開始了。


    與之前每日的朝會沒有任何分別,今日一上來君臣們最關注的依舊是河南那邊災情的進一步情況。雖然之前已有消息不斷傳迴來,說災情已被控製,受災百姓也已陸續返迴,但皇帝依然不敢掉以輕心。


    而今天報上來的情況看著確實讓人感到滿意,幾處受災縣城的缺口已經重新堵上,洪水也已退去,隻等過些日子,一切就能重迴正軌。


    可皇帝和群臣還沒來得及鬆口氣呢,一道難題就再次擺在了他們麵前。河南布政使發來了一份求助的奏疏,直言如今衙門庫房裏的存銀幾乎耗盡,而為災民重建家園又還需要大筆的銀兩,所以隻能跟朝廷伸手了。


    麵對如此難題,戶部方麵率先叫起了苦來。尚書金濂更是直接出麵說道:“陛下,如今戶部是真拿不出銀子來了,隻有讓河南當地自己想法子了。”


    “真連幾萬兩銀子都拿不出了麽?”皇帝有些無奈地追問了一句。得到的,卻是對方的苦笑搖頭:“當日為了安置災民,朝廷已把國庫裏的錢糧都撥了出來。而如今遠未到秋後收稅押解錢糧入京的時候,所以……戶部是真拿不出銀子來了。”


    “陛下,其實朝中百官已有一個月未曾領取俸祿了……”戶部侍郎也跟著作出了補充,此話得到了周圍一眾官員的點頭承認。


    朱祁鈺一聽,心裏更是一沉:“竟真到了如此困窮的地步了麽?這卻如何是好?”


    “大家都不容易,所以隻有讓河南地方官府自己多想想法子了,還望陛下恕罪。”金濂再次拱手說道。


    “罷了,金尚書你不必請罪,錯不在你。”皇帝擺了下手,隻是臉上的愁容卻未有半點好轉。都說一文錢難倒英雄漢,現在把這句話套在一個國家或是一個國君身上卻也沒什麽問題了。


    此時,便有官員站出來提了主意:“陛下,如今國庫空虛若此實在非我大明之福,必須盡快想法才是。以臣愚見,莫如下旨讓民間開捐吧。”


    他所指的開捐,便是讓民間富戶出錢捐買出身或是官身,比如國子監的監生,又或是買個五品以下的官職。這種做法其實古已有之,往往在朝廷財政出現問題時,都會拿出來使上一使,從而各取所需——朝廷能暫時獲取一筆不菲的錢財,而那些商人或是有錢卻沒地位之人,就能因此得到相應的地位。


    可是他這話一出口,皇帝還沒有什麽反應呢,就得到了不少人的反對:“陛下萬萬不可開此先例。雖然這確實能解一時之急,但卻後患無窮哪。如此做法,隻會讓天下貪腐成風,尤其是那些花錢捐官之人,一旦落了實差,必然會以撈錢為第一要務,到時苦的隻是百姓,並連累朝廷名聲受損。”


    “是啊陛下,此事絕不可行,朝廷任官取仕豈能當作買賣?如此一來,天下人如何看待我們?又將那些寒窗十栽苦讀科舉的士子置於何地哪。還望陛下三思哪……”


    聽著一眾官員一個個都站出來反對,本來還有些意動的天子就再次猶豫了起來:“那眾位愛卿可還有更妥當的主意麽?如今國庫空虛,總得想個法子吧?”


    “臣以為,隻有先從南京調取一些庫存頂著了。”還是金濂頭腦夠清醒,很快就想出了一個還算正確的對策。


    大明因為國情比較特殊,便有了兩個京城,分列大江南北。雖然南京的地位已越來越低,但在其中也是有一整套朝廷班子的。除了六部衙門之外,還有一個專門存放南方錢糧結餘的庫房。雖然那裏頭的錢糧遠遠無法和北京的國庫相比,但這時候總是能起些作用。


    群臣這時候也明白過來,紛紛表示讚同。當然,不少人心裏也明白,這隻是暫時的辦法,甚至隻能算是拆東牆補西牆。一旦南邊出了什麽狀況,本來可就要指望南京方麵出錢出糧的,現在一旦把那裏的錢糧調來,後患也自不小。


    不過大家都身在北京,也就隻能先顧著京師和眼前了,其他的事情,等以後再慢慢補救吧。


    朱祁鈺也點頭表示讚同,但隨後又皺起了眉頭道:“但這也就隻能解一時之急,可接下來幾年我大明的日子依舊不會好過,諸位愛卿可有富國之良策以教朕麽?”


    麵對這一問題,廣場上的眾人一個個都成了鋸嘴葫蘆,就連整個大明的財神爺戶部尚書金濂此時也是閉口不言聲,拿不出個辦法來。


    儒家信徒一向以來都是重農輕商的,到了如今的大明朝,這一特性更是發揮到了淋漓盡致。無數讀書人,都把賺錢致富看成了上不得台麵的鬥升小民才會去想的事情。在他們看來,隻要自己科舉高中,身在官場,自然就能一世無憂了,何必去想怎麽賺錢呢?


    這滿朝眾臣連生意都不會做,自然更別提拿出什麽為國牟利的法子來了。


    看著場麵冷清一片,朱祁鈺心裏一陣無奈。就在他歎息一聲,打算轉變話題時,一人卻從臣班裏緩步而出:“迴陛下,臣倒是有個辦法,隻要朝廷能夠實施,多了不敢說,兩三年內必可讓國庫重迴正統十四年前的規模。”


    聽到這個聲音,朱祁鈺的眉毛就是一挑,心也跟著提了起來。因為這個敢說如此大話之人,正是陸縝,他也清楚地知道對方要提的是什麽主意。


    其他一眾臣子也是個個麵露驚疑之色,顯然有些不敢相信還有這等好事。要知道,光從賬麵上看,正統十四年時國庫裏就有不下五百萬兩銀子呢,從一窮二白到這麽多的庫存,沒有個十年八年打底怎麽可能做到?


    一時間,本來肅靜的臣班裏甚至都有一陣竊竊私語聲響了起來,大家都覺著這不可能,應該是說這話的陸縝在大言欺君了。有幾個甚至都想立刻站出來反駁了,隻是礙於陸縝如今的地位,才暫且忍耐,看他如何圓了自己的大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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