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承遠的第一反應確實是有些的羞慚,因為於謙說的沒錯,他作為一個大明子民,如今卻成了蒙人的幫兇,背叛了自己的國家與民族。而且,他幾十年來讀的也是聖人文章,講的就是忠孝仁義,這自然更讓他感到慚愧。


    可隨後不久,他的羞慚又被惱怒所取代。自己為什麽會走到這一步?還不是因為官府不公,朝廷有眼無珠?要不然,以自己之才,以如今的年齡早就該位列朝堂之上了,又怎會成為蒙人的幫兇呢?


    而麵前這個比自己小了十多歲的家夥,居然就已做到了六部正印官的地步,這讓宣承遠心裏又對於謙生出了幾分嫉恨之意來。心思轉換間,其眼中也流露出了相應的光芒,此時盯著於謙的雙眼裏已有恨意散出:“你就不用拿這些大話來唬人了。老夫能有今日,一切都是為官府所逼迫,所以真要怪,也隻能怪你朝廷無識人之明。到是也先太師,他識我用我,良禽擇木而棲,老夫自然是要為他辦事了。”


    於謙聽他理直氣壯地道出這麽番話來,在錯愕之餘,心中也難免生出某種異樣的想法來——莫非如今推行的科舉有什麽不到之處,以至民間多有才能之輩卻最終鬱鬱不得誌?


    可隨即,他又按下了這有些古怪的想法,科舉已是中原朝廷選賢用能的方法中最公正公平的手段了,自己也是因此才得以進入朝廷,即便有些疏漏,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隨後,於謙的目光又變得犀利起來:“即便你所言不錯,可正是因為你的獻計獻策,才害得無數大明子民和將士命喪蒙人刀下,難道你就不心虛麽?”他很清楚,也先能崛起,能在土木堡以及紫荊關等地接連取得大勝,恐怕背後一定少不了這些投靠過去的漢人在身邊獻策,而這個宣承遠一定是關鍵之人。


    果然,聽他這麽說來,宣承遠的臉色又是一變。其實這段時日裏,老人在夢裏總會做到那些被殺的明軍將士和官員撲到他跟前來向他索命報仇,隻是靠著剛才的一套理論,認為是大明朝廷先負了他,才讓他撐到現在。而被於謙一語道破後,其心理自然受到了不小的壓力。


    但事到如今,宣承遠已早沒有了退路,便隻能哼聲道:“此時你再說這些還有何用。於大人,咱們還是談一談能解決的事情吧,其他的廢話就不用多說了。”


    於謙看了他一眼,最終才暗歎一聲,點頭認同。他本想用言語來說服,甚至是策反這個很可能是也先跟前重要謀士的老人,但現在看來,效果卻有限得緊。


    “說吧,也先今日派你進入北京到底有什麽陰謀?”


    “陰謀?不,也先太師也是出於一片好意。你不是剛說了麽,說是因為我才導致的那許多無辜之人被殺。那我現在就來彌補這一錯誤,救這滿城的軍民如何?”宣承遠這時候已經重新鎮定下來,言語變得極為流利。


    這話雖然說的漂亮,但於謙還是迅速聽出了其話中之意:“你是來勸我們開城投降的?”


    宣承遠當即點頭:“不錯,這是對雙方都最有利的一個決定了。大明朝廷早已精銳盡喪,如今留在城內的守軍恐怕早就人心惶惶,失去堅守之心了吧?而且在兵力上,怕也未必夠分守北京各門的,這一點你一定比老夫知道得要清楚。


    “而城外的蒙人呢,此時兵力近十萬,且是挾土木堡和紫荊關兩場大勝之勢而來,無論士氣還是實力,都遠在你北京守軍之上。一旦他們真個發兵攻城,縱然北京再是易守難攻,旬日之內,也必可破之!而一旦強攻破城,蒙人的行事規矩你是知道的,恐怕到時候,這座大明都城就將成為修羅地獄,無論軍民,都將被憤怒的蒙人所殘殺殆盡!


    “於大人,老夫今日前來,既是想為也先太師立功出力,同時也是想幫我母族朝廷,我是真不希望看到生靈再遭塗炭,無辜之人慘遭殺害了。還望你能明白我這一番心意。”說到最後,這位甚至還站起身來,跟於謙拱手為禮。


    於謙的臉色幾度變幻,隨後突然就仰天大笑了起來,直笑得宣承遠一陣莫名其妙後,方才重新板起了臉來:“為了這滿城軍民,所以想讓我們開城投降?他也先也真是敢想哪!他真以為偶有小勝,就把我大明當成了前宋般可任其欺淩到頭上麽?


    “不錯,我大明確實因為一著不慎而使你們兵臨北京城下,但你們以為這就算是徹底勝利了麽?不,我北京城如今尚有雄兵百萬,不但能把這城池守得固若金湯,還能將來犯之敵殺光在這京城之下。你且傳話告訴也先,他若是識相的,這時退兵還可保住自己在草原上的一世英名,若不然,這北京城,便是他走向失敗起點!”


    這一番話,說得鏗鏘有力,氣勢十足,竟也唬了宣承遠好一大跳。半晌才定下神來,用異樣的口吻道:“於大人,你可不要因為一時之氣而做出錯誤的決定哪。你說這城裏還有雄兵百萬,這實在太也誇張了些,你真當我們全不知北京城內的情況麽?即便是在幾月之前,城中常備之軍也不過二三十萬,至於如今,即便你們緊急從外省調救兵,兵力也不過十來萬罷了!你真想看著北京淪陷之後,玉石俱焚麽?”


    “我大明自太祖立國,就沒有投降的城池,更別提這北京乃一國之都了。至於這百萬兵,閣下難道不知道我北京城裏尚有百萬人口麽?每一個大明子民,都有保家衛國之心,隻要他蒙人敢進犯,他們就是最精銳的守城將士!”於謙毫不退讓地迴了這麽一句。


    這話說得對方一窒,半晌都有些反應不過來。這是要全城一心,來抵禦城外的蒙人了!此念一生,竟讓宣承遠都不覺生出了一絲懼意來,首次真個感到或許這北京城不是那麽好攻打的了。


    遲疑了有片刻後,他才想起一事來,威脅似地道:“可你不要忘了,你們大明的天子可還在我們帳中呢。今日我所以來此,其實也是拜他所托,若你們硬是要堅守北京,別的先不說,身在蒙人手中的大明天子的處境可就大大地不妙了!”


    聽他再次拿朱祁鎮來作威脅,於謙的心裏也不禁打了個突。


    作為朝廷臣子,對皇帝自然有盡忠之心。哪怕如今朝廷已另立新君,可在聽到朱祁鎮的消息時,依然讓他一陣不安,甚至暗自慚愧。因為就是在自己的倡議之下,朝廷才會火速立朱祁鈺為帝,這才會導致如今朱祁鎮的處境變得極其困難與危險的。


    似乎是抓到了於謙的心理,宣承遠又繼續道:“於大人你或許不知,其實天子在蒙人手中的情況很是不妙,已經有不少人向太師進言要殺了他了。是老夫幾番勸導,才讓太師暫時未對他下手。可一旦北京不肯開城投降,戰火再起,雙方又有個什麽傷亡,恐怕就是太師也難以壓製下麵眾人的怒火,到時天子被殺怕是在所難免。而造成這一切的,恐怕就是於大人,還有你京城守軍的冥頑不靈了。”


    於謙繼續沉默著,目光也垂在地上,久久沒有挪動一下。這模樣,都讓人要覺著他是不是靈魂出竅了。但宣承遠卻顯得極有耐心,因為他知道,越是難作決策,就越說明此事對麵前之人的衝擊有多大,自己能說服他的可能也就越高。


    好半天後,於謙才終於抬起了頭來,此時的他臉上已沒有了任何的猶豫與迷惘,看著堅定無比:“你既也曾是讀書人,那就一定聽過亞聖的一句話吧。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如今,大明的子民,大明百年的江山社稷都在於此一戰,上皇應該能夠明白我們的難處。所以,即便有什麽不可言之事,我等做臣子的也隻能在事後另作補償了。至於其他的,就在戰場之上見分曉吧!”


    “你……”宣承遠真沒料到對方竟會如此決絕,居然會完全置朱祁鎮的生死於不顧。一時間,竟不知該說什麽話才好了。事實上,他也再拿不出任何說辭了,因為各種威脅的說法,已經被他一一說完,但顯然,對麵這人卻是油鹽不進,軟硬不吃哪。


    而於謙,也不想再聽他多說什麽:“話不投機,閣下還請迴吧。若非兩國交戰不斬來使的規矩,本官現在就能命人將你押到城頭,將你梟首示眾以振我軍心!”


    話說到這個份上,宣承遠隻得起身離開。他可不希望自己真個這麽不明不白地死在明朝官府的手上,現在看來,這一戰是完全無法避免了。


    隻是出門而去的他並沒有發現,此時身後於謙的臉上,也堆滿了糾結和擔憂。無論這一戰到底是個什麽結果,一旦朱祁鎮真出了事,自己的罪名,以及在青史上的評價可就很不好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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