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正統十三年北京城的第一場雪,明顯要比往年來得早上一些。


    才十月下旬,天氣就已顯得格外寒冷,陰沉的彤雲更是幾日來死死地壓在這座古老尊貴的都城上空,直到二十五這天,醞釀數日的大雪終於落了下來,給整片京城都蓋上了厚厚的一層白色被褥。


    此時,兵部衙門的二堂之內,幾名重要官員的臉色卻比前兩日的天色更加的陰沉,大家都用複雜的目光看著剛從北邊送遞過來的一份捷報,隻是看他們的臉色,這似乎是一場徹頭徹尾的大敗更多過捷報了。


    終於在長時間的沉默後,尚書鄺埜苦笑著開了口:“這終究算是一場勝利,所以待會兒還得將這捷報送進宮去。”


    “可是這麽一來,善思之前所提倡的以商卻敵的思路可就要徹底被人否定了。”於謙有些可惜地看了陸縝一眼,輕輕搖頭。


    陸縝的臉上也滿是苦澀。誰能想得到,自己的一番心思最終卻換來了如此結果?也不知宣府那邊到底出了什麽岔子,居然就讓蒙人出兵大舉進犯,而且他們還趁此取得了一場斬敵數百的大捷,這事兒是怎麽都蓋不住的。


    而一旦捷報送入宮去,王振一黨自然就能借題發揮,直指自己這一套並不合時宜,並古董天子再次對北邊用兵了。自己幾番冒險算計,辛苦換來的大好局麵,居然就這麽毀於一旦。


    突然,陸縝心頭又是一動,一個大膽的猜測已冒了出來。之前王振所以會如此配合,沒有出爾反爾,很可能不是因為有胡濙在旁威懾,而是早在此事上等著自己了吧!


    越想之下,陸縝越覺著這是很可能發生的事情。一定是王振的人在宣府一地動了什麽手腳,才導致了這一場戰事的發生。他相信,以王振和廠衛的手段心機,想要攪亂那邊榷場的安定,把明蒙雙方本就脆弱的關係徹底打碎確實不是什麽難事。


    可是即便有八成把握,陸縝依然無法當著這些上司的麵把話說出來,更別提拿到朝堂上去指責王振他們了。因為他手上完全沒有任何的證據,猜測是不可能定人之罪的。


    怪隻怪自己之前太過於想當然了,隻想著用商道手段來壓製蒙人,卻忘了這種事情隻要有人在背後陰上一把就能把大好局麵徹底顛覆。


    所以在聽到於謙的這番話後,陸縝隻能一聲歎息,隨後拱手道:“幾位大人,要說起來確實是下官思慮不夠周密,這才導致了眼下的被動局麵。倘若天子真要怪罪的話,自由下官來擔負起一切罪責!”


    “你這說的是什麽話?”鄺埜很有些不滿地瞪了他一眼:“本官豈是會把罪責推到下屬身上之人?既然你是我兵部屬官,我這個當尚書的自然是要護著你。而且隻是河北一縣的小亂罷了,天子聖明,當不至於因此而否了全盤計劃。”


    “是啊善思,你也不必太過憂心,雖然此番之事有些出乎了咱們的意料,但問題還是在可以解決的範圍之內。一者,我們可以向天子進言,說這不過是一地的偶發事件而已;二者,朝廷還可派人前往陽高一帶細查,把此番戰事的前因後果給查個清楚明白。倘若真是有人在其中搬弄是非,本官是絕不會輕饒過他的。”


    “多謝幾位大人的愛護之心,陸縝銘感於心。”陸縝很有些感激地正色拱手抱拳地說了這麽一句。


    就在眾人打算此時便進宮以掌握主動時,外頭突然又有兩名守卒滿臉驚喜地奔到了門前,開口高聲道:“各位大人,山西捷報,我大明守軍擊退來犯韃子,殺敵過千……”他有些興奮的話才說不到一半,就住了口,因為他看到堂上那幾位大人們此時不但沒有露出任何歡喜之色,反而帶上了驚怒之意。


    這些守在兵部衙門的尋常士卒自然是不可能理解上頭高官們到底是個什麽心思的。在他們看來,邊關將士能在與蒙人的交戰裏取得大勝便是一件相當值得慶賀的喜事。而今日更是有河北與山西接連兩份捷報相繼送到,這就證明我大明邊事之盛,而兵部自然也是功不可沒了。


    所以作為兵部的一員,他也感到與有榮焉和一陣興奮,此時前來報信也是格外起勁。可出乎他意料的卻是,麵前這些大人們在聽到這話後卻跟一副死了老子娘反應,就仿佛他報的是敗仗一般。


    好在於謙的反應還算迅速,當即開口道:“把捷報送上來。另外出去後,好生照顧好送捷的驛卒。”他知道,這等捷報,邊關將領是一定會用六百裏的加急火速送來,那驛卒必然很是疲憊了。


    那兵卒這才算是迴過神來,答應一聲,進來把捷報遞上,這才帶著滿腹的疑惑退了出去。


    鄺埜在歎了口氣後,麵色複雜地取過那份捷報一目十行地看了下來,隨後臉色就是一陣變化。不過他並沒有急著說什麽,而是將之遞給了下手處的於謙,等陸縝也看過這份捷報後,堂內幾人又一次陷入了沉默。


    這次在大同發生的矛盾可比宣府的要簡單明了得多了。因為蒙人居然是用鹽而非大明所想要的馬匹之類的草原物產來與當地交易,這讓地方官府很快就做出了拒絕交易的決定。


    這一點其實很好理解,雖然對大明的商人來說,用茶葉絲綢糧食之類的換鹽倒也不是不能接受,畢竟鹽的價格也不低,而且還不愁賣不掉。可這卻與大明開設榷場的初衷完全相悖了。甚至,大明在向草原提供的商品裏,也是有鹽這一項的,現在人家居然拿你不要的東西來做生意,官府如何能夠接受?


    於是在雙方一番交涉難以達成共識之後,矛盾就徹底激化。而這一迴的蒙人居然早有準備,當即就糾集了數千騎兵攻擊了榷場所在的渾源州,還殺了不少毫無準備的地方百姓與商人。


    麵對蒙人如此肆無忌憚的進攻,胡遂也立刻做出了反應,派出附近衛所堡寨的兵馬進行反擊。而因為身在大明境內,這些蒙人在地利上本就處於劣勢,再加上兵力也相差懸殊,所以最終以大明的勝利作結。不但將他們趕迴了草原,而且還斬敵首過千……


    當然,總是和地方駐軍打交道的鄺部堂對這個殺敵數字還是表示懷疑的。恐怕這千人之中,有近半是那些沒有準備的,前來大明境內想要交易的蒙人了。但這事卻已無可查證,他也隻能認了。


    可這麽一來的後果卻是相當嚴重。恐怕這麽一來,蒙人是再不會信朝廷所說的話了,而且雙方也算是徹底結下了死仇。


    不過此時,他們已顧不上去擔心這些了,隨著這一道捷報的到來,陸縝,又或者說之前一力主張以懷柔和平手段應對蒙人的一幹朝臣的處境將變得極其尷尬。


    因為邊關已用確確實實的現實來告訴他們想要用這種通商的手段來和蒙人和平共處是非常不現實的。隻有如太祖太宗時的強硬出兵,將之徹底擊敗,才是針對蒙人的最好辦法。


    這時,於謙突然皺著眉頭問出了一個問題:“山西這事怎麽看都透著古怪。草原上的蒙人不是一直都缺鹽麽?怎麽這一迴卻突然能拿出大批的食鹽來與我們交易了,他們是從哪兒弄來的鹽?”


    鄺埜也不禁一怔,因為事情來得突然,再加上被蒙人動兵入侵一事吸引了注意,他居然就沒往深了想。現在被於謙這麽一點,他也陷入了疑惑之中:是啊,鹽一向以來也都是大明對北邊禁運之物,他們這是怎麽搞到這許多鹽的?


    隻有陸縝,此刻卻是神色微變。因為他很快就想明白了個中緣由,恐怕這一切還是因為自己哪。


    因為就在幾年前,他初來這個時代,身於草原上時,曾幫著喇合部的人從山崖石壁間提取可用的食鹽。當時他這麽做隻是為了自保,從沒往深了想。卻沒想到在數年後的今日,卻帶來了如此深遠的影響。


    顯然,喇合部雖然早被瓦剌所滅,但其中還是有懂得製鹽的族人落到了也先之手,從而讓其也掌握了這最簡單的提取食鹽的方法。


    不過這一點,陸縝是不敢當著兩名上司的麵說出來的。因為一旦此事泄露,自己的罪過可就太大了,就算於謙和鄺埜想要力保自己都未必有這個本事。唯一能做的,就是將這一事永遠埋在心底,讓它徹底腐爛消失。


    既然一時間想不出個所以然來,鄺埜便也沒再勉強,隻是在歎了口氣後道:“無論如何,如今首先要做的,還是把這兩份捷報送進宮去,一切就由陛下來聖裁了。”


    對此,陸縝自然是讚同。因為倘若這背後真是王振在暗中用力,那麽以廠衛耳目之靈便,恐怕這兩份捷報入京之事他也已經知曉了。此時拖著,隻會更加的落人口實。所以他也站起了身來:“既然下官在此事上有著不可推卸的罪責,那我也隨大人一道進宮吧。”作為四品郎中的他此時已經有資格在遇到要事時求見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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