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陸縝是打算循序漸進,試探著來說服這位上司的,但現在對方直接的問話,讓他不得不跟著把自己來此的第一重來意給道出來了:“實不相瞞,下官這次來大同除了運送糧食外,確是有事想求得苗大人您的幫助。”


    “卻是何事?”苗廣泰看不出喜怒來,淡然望著陸縝。


    “就下官這幾日翻查州衙相關文書所知,如今這蔚州城的城牆已有多處破損坍塌,而且護城河的水道也需要疏通一番,不然這點水根本起不了隔絕蒙人騎兵的作用。這些事情光是靠著民間的徭役顯然是不夠完成的,所以下官想撥付出一筆款項來專門處理相關之事。隻是……蔚州的情況想必大人你也是知道的,隻能向知府衙門求助了。”陸縝說著,還鄭重地一拱手。


    說了這麽多,其實就一個意思,要錢。不過陸縝這迴卻是把理由先一步給道了出來,倒算是理直氣壯了。


    但苗廣泰卻沒有點頭,隻是微微蹙了下眉頭:“照理說善思你來府衙相求,本官好歹也該給些麵子。不過,你說本官該知道蔚州的情況,那你想必對大同如今的處境也是有所了解的吧?今年的災荒,讓大同府的收入銳減三成,這還不算,其他各州縣的情況更加嚴重,說不定就有比你蔚州更有問題的。若本官就這麽撥給你一份銀子用來修繕相關工事,那其他州縣卻該如何是好?”


    民不患寡而患不均,這一道理放到上下級官府間也是說得通的。若厚此薄彼,其他地方的官員自然會有看法,即便口中不說,今後在辦事上也一定會找各種借口加以拖拉,這可不是苗知府希望看到的結果,他畢竟是一府之首,必須把一碗水端平了才好。


    陸縝其實也早料到了對方會是這麽個迴應,便也點頭道:“大人的顧慮確實不無道理。不過事情總有輕重緩急之分……”


    “陸知州,你這話卻有些言過其實了,蔚州所處位置並不比別處城池要更靠近蒙人,何況這幾年來也不見蒙人進犯,何來這一說呢?”賀豐在陸縝說完話後,突然插嘴道。不過陸縝卻看得分明,他所以這麽說,其實是得了苗廣泰眼神暗示的,這顯然是為了留有後路了。


    “賀經曆此言看似有些道理,但仔細看來又有些不妥。不錯,蒙人這幾年來確實頗為安分,但那隻是因為其內部尚有紛爭,無法一致對外而已。可一旦等到他們內部平靖,幾個部落的人馬都合在了一處,情況就對我大明相當不利了。如今我們身在邊關,就該隨時做好迎戰的準備,怎能生出此等僥幸心理呢?”


    陸縝這一番義正詞嚴的說話,直讓賀豐麵露尷尬而慚愧之色,他確實有些失言了,隻好抱拳道了聲歉。而苗廣泰則是若有所思地看了陸縝一眼,心裏對此人又重視了幾分。


    其實之前他那種態度,說是對陸縝的尊重,其實也是暗藏試探的。畢竟陸縝在大同一帶闖下的名頭對他來說也隻是耳聞而已,他並未真正見識過陸縝的能力。


    但現在,聽他這麽一番應對後,苗知府對這個下屬就有了進一步的認識,這位的目光並不短淺,而且口才也頗為不錯,至少不是賀豐能對付過去的。


    所以他便適時地嗬嗬一笑:“善思你所言倒也在理,這也正是本官一貫以來奉行的準則,無論蒙人如今是個什麽情況,咱們自己絕不可放鬆警惕,以免給他們以可趁之機。不過即便如此,本官也不能現在就答應撥付銀兩,因為大同這些州縣的情況都差不多,我總不能厚此薄彼吧。”


    其話中之意是讓陸縝拿出更有力的借口出來了。確實若論重要,甚至廣靈都要遠高過蔚州,所以這筆銀子還真不好拿了。


    陸縝卻不見半點為難,隻是看著麵前的上司:“大人真不覺著我蔚州有什麽是比其他州縣要重要的?那今日送來的這些糧食可就有話要說了。”


    “嗯?”賀豐有些不解地皺了下眉頭,這話是什麽意思,是想拿這點小小的功勞來跟知府大人討價還價麽?這個陸縝的膽子也忒大了吧,雖然他剛一到任就能如數上繳稅糧確實不凡,但這也算不得什麽功勞哪,畢竟這是所有地方官的責任所在。


    可讓他意外的是,一旁的苗廣泰卻陷入了沉思。半晌之後,他才抬起了頭來:“此事幹係重大,本官一時也難以做出決斷,你且先去驛站休息,等本官和人商議之後,再給你一個答複。”


    “下官遵命。既然如此,那我便不打擾大人了。”陸縝忙點頭答應,並順勢起身告辭。他知道,對方已聽出了自己的言外之意,所以多了幾分把握。至於另一件更要緊的事情,至少在此事落定之前,他是不會跟苗廣泰提及此事的,不然可能會給人一種貪得無厭的感覺,到時候一切都被人駁迴損失就大了。


    這一迴,苗廣泰沒有挽留,隻是也跟著起身,笑著把陸縝送出門去,這才迴來。直到陸縝離開,他臉上的笑容才換成了沉吟之色,顯然還在考慮他之前所說的那幾句話內中的意思。


    賀豐卻依然是一臉疑惑,忍了一陣後,終於開口問道:“大人,剛才那陸縝所言是有什麽含義麽?”


    “那是自然的事情,你覺著以蔚州的情況,今年可能湊齊這些糧食麽?”苗知府看了自己的下屬一眼問道。


    賀豐仔細一想,便輕輕搖頭:“往年要如數上交稅糧都有些困難,更別提今年了。”


    “既然如此,那你覺著他是怎麽辦到的?”


    “這個……應該是從城裏某些大戶人家那裏借出的糧食。畢竟他新任知州,還是希望在大人麵前表現一番的。”


    “那這個大戶人家會是什麽人呢?”苗廣泰又追問了一句。


    賀豐作為大同官員,自然是知道蔚州情況的,當即給出了答案:“八成就是王家了,隻有他們能拿出這麽多的糧食來……”話一出口,他立刻就露出了恍然之色:“王家!陸縝這是在拿王家說事了!”


    “不錯,正是王家!本官還真沒想到他會這麽做,本來以為以他與王振之間的矛盾,是不屑與王家為伍的,但現在看來,我還是小瞧了這個年輕人哪。”苗知府輕輕搖頭,感歎似地道:“他不但去求得了他們的幫助,而且現在還把王家拿出來當做了說服本官撥付銀兩的籌碼了。若說蔚州與其他州縣有何不同,王家便是最大的不同了。畢竟他們是王振的家眷,是不容有失的。”


    沒錯,陸縝就是隱晦地把王家給推了出來,這才讓苗廣泰不得不慎重考慮他的要求。如果這次府衙不準他的請求,而使得蔚州的守禦薄弱,而之後又發生什麽變故的話,責任可有大半要落到他這個知府身上了。


    而王振在朝中是個什麽狀況,那是人人都心知肚明的。若真讓他對苗廣泰起了不滿之心,且結果就不言自明了。


    “厲害哪,這個年輕人的心計和口才都是厲害得叫人不敢相信哪。”苗廣泰又忍不住搖頭歎道:“輕描淡寫間,就給本官拋出了這麽道無法推卸的難題。而且更妙的是,他居然都沒有直接把話給說透了,如此,本官就是想拿捏把柄都是做不到的。”


    賀豐也不禁吸了口涼氣。他在這位貌似粗豪,實則精明的知府大人手下當了兩年差,還沒見他如此重視過某位下屬官員呢,足可見這位陸知州是如何犀利了。


    盛名之下,果無虛士!這是賀經曆此刻腦中閃過的第一反應。半晌之後,他才小心問道:“那大人的意思是?”


    “隻有遂他心願了,必須把蔚州的城防給修繕完全了才成。”苗廣泰歎了口氣道:“不過在此之前,必須想個對策來,看如何才能安撫住其他地方的人心。”這才是他沒有當麵答允陸縝的原因所在。


    “大人,這不是有現成理由擺在那兒麽?”賀豐忙說道。他指的,自然就是繼續把王家推出來堵其他官員之口了。


    但苗廣泰這迴卻又搖頭了:“不可。陸縝他可以用此招,本官卻不能用。因為他隻是蔚州知州,也知道本官不會在此事上做什麽文章。可本官卻是堂堂朝廷四品知府,若拿此作為借口,隻怕會給人一個阿諛討好王振的看法,這可不是什麽好事。而且,那些地方官員可不是那麽好說話的,說不定這會成為他們之後攻訐於我的把柄。”


    人所處的位置不同,各種顧慮自然也就不一樣了。賀豐這才明白過來,隻能唯唯稱是,同時對陸縝又高看了兩眼。


    而苗知府,雖然心裏有些不太舒服,卻也隻能認了。畢竟作為下麵十多個州縣裏的一員,陸縝自然是要盡自己最大的力量來為蔚州爭取到好處的,這也怪不得他。


    誰也沒能料到,陸縝這個王振的對頭在上任後不久,就把王家給拉出來,做了一迴虎皮大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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