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陸縝和田燾兩人在那名叫王海的管家陪同下走到王宅第二進院落門口時,一幕讓田同知難以置信的場麵出現在了他們麵前,隻見一名身著錦袍,模樣頗為清瘦儒雅的男子居然帶了幾個年輕人迎了上來,不但拱手作揖行著禮,口中更是連連稱罪:“不知陸知州突然駕臨,在下有失遠迎,還望恕罪。”


    “這……這當真是王家?我不是在做夢吧?”田燾滿麵詫異地看著眼前的一切,他已一眼就認出了那男子的身份,正是如今王家宅子裏當家作主之人,也是王振的本家兄弟王抒,至於其身後那幾個年輕人,也都是這蔚州城裏名頭不小的紈絝公子。


    田燾可是記得很清楚的,自己前一次隨原來的沈知州來王家時,對方根本是副愛搭不理的模樣,別說像今日般出來相迎了,就是見了麵,這王抒也是踞位高坐,沒說幾句,就把他們給打發了出來。至於田同知單獨來王家求助時,更是連王家老爺的麵都見不到。


    而這,無論原來的沈知州還是田燾,還不敢有任何的意見,因為他們很清楚,雖然人王抒無官無職,但其權力卻是通了天的,就是大同知府來了,也難叫其好生相待。


    可今日,人家居然就親自迎了出來,這姿態也擺得太低了些吧?要不是早打聽清楚陸縝和王振的關係,田燾都要以為這位陸知州是王振的心腹之人了呢。


    就是陸縝,麵對如此禮遇,也稍微愣了下神,隨後方才笑著上前,拱手迴了一禮:“王老爺言重了,得你出迎,實在讓本官有些受寵若驚哪。”


    這聲王老爺叫的倒也不算拍馬屁,因為王抒如今是有舉人功名在身的。而以大明的律令,也隻有取得了舉人以上功名,或是當了官的人才能被人稱作老爺,若是尋常百姓敢作如此稱唿,那便是僭越的罪過了。雖然這種事情是洪武朝定下的規矩,經過這百來年的變遷後民間早把稱唿亂叫了,但官員在這方麵還是需要注意著些,不然被人拿住把柄,也是一項罪名。


    當然,以王抒的學識能力,這舉人自然不可能是憑真本事考出來的,真論才學,他甚至還不如考中過秀才的兄長王振。但或許正因為有此遺憾,所以王公公在自己得勢之後,就幫家裏的幾個男丁都弄到了舉人的功名,所以不單王抒是舉人,跟在他身後的幾名王家子侄也都是舉人,說一句王家乃滿門舉人也不為過了。


    當然,王振的能量到此也就為止了,他還沒厲害到能把自己親人捧上進士的位置。若是他真一味要這麽做,恐怕就要被天下讀書人所反對了。不過有這些舉人身份也就夠了,這也正是王家擁有蔚州七成的田地,卻壓根不用繳稅的原因所在,因為朝廷有規定,舉人名下的田地是可以免除糧稅的。


    帶著異樣的心思,陸縝和田燾隨著王家眾人一起來到了二進院落的一側客堂之上。雖然王家那些奴仆動作頗為迅速,但陸縝還是從桌案上的一些遺留看出之前這裏是有客人的。想不到王家對自己居然是如此看重,不但親迎,還先行打發了前一撥客人離開。


    不過這一發現陸縝並沒有點破,隻是和王抒在那兒說著一些寒暄的閑話。在這期間,王抒還頗為抱歉地來了句:“之前大人你抵達我蔚州時,在下正好外出有事,以至於無法及時相迎。之後又因雜事纏身,本來是打算這兩日就前去州衙拜會的,不想大人今日卻突然來了,實在叫在下惶恐哪。”


    “王老爺客氣了,本官不過區區六品知州,如何能入你們王家法眼呢?”陸縝笑著點了一下對方,就不要再說這種沒什麽意義的話了。


    果然聽出其話中之意的王抒便是一笑,也就不再提此了。倒是坐在下手邊的那幾名王家子弟,臉色微微一沉,顯然是對陸縝這番話頗有些不滿了,但當著自家長輩麵前,他們卻也不敢放肆,隻能忍了。


    王抒也看到了他們的表情,便趕緊岔開了話題,問道:“不知今日陸大人駕臨有何吩咐?”


    “吩咐不敢當,本官是來向你王家求助的。”本來還打算繞些圈子的陸縝在見到對方是這番態度後便改變了主意,開門見山地道:“今年我蔚州田地歉收,而大同府那邊又催得急,所以本官想先從貴家這裏或買或借些糧食應急。不知王老爺肯否相助哪?”


    他這話一提,最緊張的還要算田燾,他忍不住就把目光盯向了王抒,等著對方表態。若是以先前的經驗來看,隻要他這時叫出家中管事來,便能成事了,否則,即便再客氣,事情也很難辦。


    而這一迴,王抒也輕輕皺了下眉頭:“不瞞大人說,其實今年我王家名下的那些田地所產也不是很足。”聽他這麽說來,田燾的心便是一沉,看來事情還是不成哪,即便有陸縝在前頭頂著,他們的壓力也自不小。


    可沒想到,在一頓之後,王抒又道:“不過既然是陸大人你求到我家裏來了,即便再難,我們王家也要出手相幫。這樣吧,多了也拿不出來,我們可以先湊給衙門五百石糧食,不知可還夠數麽?”


    “夠……夠了。多謝王老爺仗義出手。”陸縝還沒開口呢,把心都提到嗓子眼的田燾已經先一步說話了,臉上更是堆滿了笑容,一副感激不盡的模樣。


    他確實有理由感到高興,雖然這五百石隻是要交去大同稅糧的一半,但已遠遠超過他以為能從王家弄到的糧食了。畢竟現在衙門裏也還有個三百來石糧食用來交差的,再加上城內其他大戶那裏也能借到一些——隻要王家開了先例,別人自然不好再拒絕衙門了。何況,雖然大同知府衙門有了定數,但也沒說一定要足額上交,隻要能到個八成,就算是完成任務了。所以今日能從王家得到五百石糧食的允諾,對州衙來說已是超額完成任務了。


    陸縝則表現得要淡然得多了,隻是拱手稱謝:“如此本官就代表州衙多謝王老爺出手相助了。今日你的功勞,來日衙門必然會樹榜表彰,讓城中百姓,以及上司衙門都知道王家的功勞。”


    “不敢,大人不必如此。”王抒忙擺手辭道,不過看其模樣也隻是做做樣子罷了。


    而此話一出,田燾的臉色就是一變,原先的喜色已迅速收斂,心裏忐忑不安起來。


    陸縝的前一句不算什麽,可後一句若真是實話,對他們的打擊可就大了。因為上司衙門很快就會知道,是陸縝這個新任知州解決了蔚州缺稅糧的問題,從而功勞都是他一人的。這還不算,借此,他還把田燾等下屬的問題給暴露了出來。如此一來,若大同府方麵要追究的話,他們一個也別想脫罪。


    直到這時候,田燾才知道這個年輕的知州大人遠不像自己所想的那般好糊弄,原來自己之前打的那點小算盤,全已被他看破,並在此時給予了兇狠的反擊。直到這時候,他才明白陸縝為何會闖出如今的名頭,連王振都奈何不了他,這不光是因為其背後有靠山,更因為其手段夠高明。


    本以為今日來王家得花費不少心力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結果。可沒想到一切卻是得來全不費工夫,隻幾句話間,就把糧食問題給解決了。於是接下來,陸縝便隻能和王抒說了些沒太多意義的閑話,又互相吹捧了一番,這才告辭離開。


    而在此期間,王家居然就沒再讓其他客人進來相見,著實給足了陸縝這個知州的麵子。想必用不了幾日,今日之事就會傳得滿大同,甚至滿山西人盡皆知,而陸縝的名頭又會響上三分了。


    可即便如此,在出門後,陸縝的神色裏也沒有太多的歡喜,反倒多了幾許疑慮,這到底是怎麽迴事?王家不刁難自己也就罷了,居然會如此客氣與配合?難道說王振竟能大度到不計前嫌麽?


    至於隨在他身後的田燾,此時更是顯得有些魂不守舍,望向陸縝的目光裏,滿是驚訝與畏懼,他是越發看不清這位大人了。


    在陸縝離開後,那些全程隻是陪同而未發一言的王家子弟們卻有些坐不住了,紛紛開口:“三叔(伯)咱們今日也太給他麵子了吧?而且居然還答應幫他解決糧食問題,這對我們也沒好處哪。”


    “是啊,雖然二伯他來了信讓我們不要與他為敵,可也不用做到如此地步吧?隻一張什麽榜文,而我們卻要拿出大量的糧食來……”


    “你們懂得什麽?這個陸縝可不是個簡單人物。”王抒此時終於展現出了他作為一家之主的氣概了,把眼一掃,就讓所有人閉了嘴:“不說他能和二哥鬥個有來有迴,光是剛才綿裏藏針的幾句話就讓田燾心驚膽戰,就足以讓我們重視了。反正我意已決,此事不必再說。還有,你們這些日子都把尾巴夾緊了,可別給咱們王家惹出什麽事端來!”


    幾句疾言厲色的話,說得眾人一個個都低眉斂目,不敢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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