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是假象,一切都是於謙給自己設下的一個圈套!自己中計了!


    當發現自身處在官軍包圍之下,於謙又施施然走出來後,趙克遠便已明白了一切,狼狽的他,此刻的心已沉到了穀底——完了,這下再說什麽都沒用了!


    而於謙,則麵帶自信滿滿的微笑,眼底深處還有種鬆了口氣的感覺。他很清楚,今晚所為,其實也是冒了絕大風險的,一旦被趙克遠早早瞧出破綻來,那這案子就徹底查不下去了。


    但他也確實是出於無奈,才不得不用此策略。這不光是因為案子已是半年前的事情,此時已無線索和人證可查,更因為時間緊迫。陸縝在見他時就曾提過,那些家夥的耐心有限,一旦到了明日官府還不能給出一個交代,那他們就會逃離此地。


    這兩個問題,迫使於謙隻能行險一試。當了多年官,也曾勘破過不少案件的於大人深知做賊心虛的道理,隻要是犯了惡行之人,無論其心性多麽奸惡,在人前多麽張狂,可內心深處總會有所惶惑與恐懼,有時這種心思連本人都未必能察覺到,隻有夜深人靜,或是午夜夢迴時,才會驚覺。


    他利用的,就是趙克遠的這一點心虛。以鬼神之說來恐嚇他,讓他一早就失了分寸,然後再一番恫嚇之下,其話中自然就會交代出一切來。


    其實,若論順手,還是把手段用在尚關於府衙牢獄之中的李燕九等人最為合適。不過,因為知道這些位都是久在江湖闖蕩,殺人不少的狠辣人物,擔心他們不信這套,所以於謙還是把目標定在了其實早已暴露的趙克遠身上。


    所以事實上今日傍晚之後,趙家宅院就已落入到了官府的掌握之中。就連他趙克遠所飲的酒中,都早早被人下了輕量的迷-藥,以亂其心智,這才讓他對之後發生的變故深信不疑。


    至於趙家的其他人,更是在夜間被官軍徹底製住,所以即便趙克遠曾驚唿出聲,也沒能引起什麽反應,反而讓他更加信了扮鬼之人所說之話,覺著自己確實已不在人世間。


    當然,為防他的叫聲引起周圍百姓的注意,所以他們才會及時製止。至於這兩個扮鬼嚇他之人,一個是康思川身邊的穆宏,另一人,則是於謙的護衛胡戈。這兩人都有著一身過人的武藝,所以才能倏忽來去,不使趙克遠看出問題來,隻道自己真個遇到了鬼怪。


    一切說破之後固然看著簡單,可其實內裏卻著實費了許多的心思,各環節的配合也極其緊要,隻要哪裏有個疏忽,就將功敗垂成。


    好在,這一次的整個行動都很圓滿,沒有露出任何的破綻,也終於嚇得趙克遠在驚慌之下道出了實情,甚至連自己收受賄賂的下落都道了出來。


    若是由官府來翻找,恐怕還沒這麽容易呢。而現在,有了目標的眾人很快就從趙克遠的書房裏找到了幾張上麵足有五千兩巨額的銀票。當這一切呈送上來後,趙克遠的麵色更是白得不見半點血色,眼神再不敢與於謙相交。


    “趙通判,對此你還有何話說?”於謙的臉色也頗為難看:“幾十條無辜的人命,就因為這五千兩銀子,就被你給輕易舍棄了?這就是你十年寒窗苦讀而得到的聖人教訓麽?”


    這聲音雖然不大,但其威嚴卻極重,壓得趙克遠都有些喘不上氣來了。愣了半晌後,他才有低微的聲音道:“下……下官知罪,下官不該一時見財起意,以至犯下如此大錯!可是……”


    “怎麽,你還想狡辯不成?”一旁的康思川神色陰沉地道。


    他其實是最不是滋味的一個,手下官員一個個都被漕幫收買,使自己空有心而無力改變這一切。現在問題暴露出來,雖然自己是清白的,但一個禦下不嚴的罪過恐怕也是免不了了。所以言語間自然也要犀利一些。


    “於大人,康大人,你們真以為罪官做這一切隻是為了貪這幾千兩銀子麽?”此時的趙克遠自知已無幸免,所以說話倒順了許多:“下官還不至於不堪到如此地步。”


    “哦?那又是為何?難道你做這一切還是為國為民了不成?”康思川冷笑一聲,嘲諷似地問了一句。


    “罪官所以幫漕幫掩蓋這一切,確實是出於一片公心。因為漕運乃蘇州大事,更是朝廷要事,是萬萬不能出任何差錯的。而那嶽南星的崛起,若不加以遏製,勢必會給運河帶來難測之變故,這一點,今日之事便是作證了。


    “而當日事發後,嶽南星的人更是傷亡慘重,若衙門真個照實拿人,那麽漕幫的罪過也必然極重。如此一來,我蘇州運河上便會出現無人可用的情況,這可不是大家希望瞧見的。


    “所以在那時候,為蘇州安定計,為朝廷大局著想,罪官唯有息事寧人,把此事的影響壓到最小。而且當時漕幫也曾答應罪官,今後會安分守己,不再做此等違法亂紀之事。故而,罪官才會在最後答應了替他們隱瞞一切真相……還望於大人明鑒!”


    聽了趙克遠的這一番講述後,康思川的臉色數變,竟有些不知該怎麽說話才好了。捫心自問,若事情真擺到了他的麵前,恐怕他也難以做出最好,最公正的抉擇,甚至多半也會妥協吧。


    如果陸縝在此,一定會覺著這一作法相當眼熟。這等維穩,隻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手法,實在和後世某些地方官員的行事準則太也相似了。可以說,中國千年以降,官場的那套手段幾乎就沒有太大的變化。


    麵對這一說法,於謙卻冷笑出聲:“好一個巧言令色之徒,明明你犯下大錯,如今說得卻跟自己是為朝廷才背負罪名一般。這運河,可不是漕幫的運河,而是我大明朝廷,我大明百姓的運河。難道就因為漕幫能幫官府一些小忙,就能任其在地方胡作非為?你身為地方官,難道就不曾想過為民做主?


    “至於你所說的從大局出發,就更是笑話了。運河豈是區區一個漕幫就能掌握得了的?即便官府公正辦案,把犯罪之人捉拿定罪,給天下人一個交代,難道其他漕幫之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幹出叛逆朝廷之事來?即便真有少數人出於所謂的義氣做出此事來,恐怕絕大多數漕幫幫眾也是不會跟隨的。


    “本官還可以告訴你一點,這運河,非漕幫而興。恰恰相反,這漕幫是因運河,因漕運才有今日之盛。你所說的那一切,不過是拿來自欺欺人的鬼話而已,完全不值一提!”


    一番話,說得鞭辟入裏,直指要害,便是康思川也聽得呆了。原來一切都是自己想岔了,原來那漕幫根本就沒什麽好顧慮的!自己之前怎麽就想不到這個道理呢?


    至於趙克遠,更是麵色灰白,一張嘴似張非張的,卻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因為於謙這話,已徹底粉碎了他的底氣,讓他真真正正的知道自己犯下了大錯。


    “來人,將趙克遠給我拿下,帶迴府衙仔細審問!”於謙再次下令。他知道,在擊破對方的心理防線後,此案已徹底告破了。現在的趙克遠,再不可能為李燕九他們說話,即便沒有確鑿的證據,有了他的證詞,也足以定李燕九以下的一幹漕幫之人的重罪了。


    身邊的那些官軍此時本來是有些恍惚的。於大人的這番話說得有些深,讓他們好半天才能漸漸迴過味來,心裏對這位大人那是相當敬服的。直到其這一聲令下後,他們才如夢初醒,紛紛答應一聲,隨即上前,將趙克遠反剪,再拿繩索把他五花大綁了起來。


    至於趙家其他人等,隻能先看管軟禁起來,不得讓他們離開家門。在案子還沒有最終定論之前,趙家眾人還無法被定罪。


    這時,康思川則走到了於謙身邊,鄭重其事地朝他一拱手,並深深地彎下腰去:“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於大人,下官受教了。”


    於謙此時的目光重新變得平和起來:“康知府過譽了,隻要心思純正,這種道理誰都可以看透。希望你今後也能如今日般有著純正之心,為朝廷,為百姓盡自己的一分心力。至於這案子,接下來就交由你來處置了。”


    於謙這話,說得康思川先是一愣,隨後便是一喜。這是把份大功勞直接送了過來哪。隻要把案子真相問明白了報上去,即便得不到朝廷的嘉賞,之前禦下不嚴的罪過也就能抵消掉了。


    明白這一點的康思川當即拱手:“下官多謝大人相助之恩。”


    對此,於謙隻是灑然一笑,也沒說什麽,隻鼓勵地衝其一點頭,便邁步離開。


    而其身後,康思川在深深地吸了口氣後,便也把手一揮:“帶人迴去,咱們連夜就把此案給審個明白,好早些將陸先生他們給救迴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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