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鵬飛跟隨血蝠郎君,一路向北疾飛,不一會,便將羸岩城甩在了腦後。腳下那隻蝙蝠去勢迅猛,絲毫不需借助雙翼,繃著身子在空中滑翔。沈鵬飛嘖嘖稱奇,不禁碰了碰它腦袋,見它隻是動了動眼珠,仍一絲不苟地往前疾馳。

    他們離地甚高,空中鳥都沒得一隻,伴隨左右的隻有清風白雲。又飛了一陣,早沒了那羸岩城的影子。血蝠郎君一直沉默不語,更不說何時準備落地。沈鵬飛心中泛疑,剛想詢問,忽覺得臉上一涼,濕潤潤的,似乎迎上了一陣水氣。再過一會,遙遙見到北方籠著一團濃霧,內中隱約有幾座高山,全被翠綠所覆蓋,在層層雲霧中若隱若現。

    沈鵬飛忙道:“先生,你飛得這樣快,我們這是要去哪?”血蝠郎君頭也不迴的道:“去哪?去該去的地方。”聲音低沉,似從喉間發出的一般,顯得既滑稽,又有幾分陰森。沈鵬飛呆了呆,問道:“該去的地方,那算是什麽所在?”血蝠郎君緩緩轉過頭來,臉上浮出一種難以言喻的神情,冷冷的道:“問這麽多做什麽,等到了自然一清二楚。”

    沈鵬飛心中突地一跳,顫聲道:“我……我要迴城,不隨你去了,快將我放下罷。”血蝠郎君笑道:“那可由不得你!我暴露身份,跟那幾人竭力戰了一番,就是為了能將你擄到手。如今得償所願,豈可這麽輕易放你迴去?”一語落定,五指戟張,挾住了沈鵬飛的脖子。

    沈鵬飛大吃一驚,叫道:“你做什麽?放開我,快放開我!”心慌意亂之中,雙手便亂打亂抓,隻想著盡力掙脫出來,無奈二人修為太過懸殊,即便是先前時候也難以讓他逃脫,更何況此刻真力耗了淨盡?

    血蝠郎君見他掙紮個不休,五指微微用了用勁,厲聲道:“休要再給我作怪!你信不信,我一記便可捏死你!”沈鵬飛充耳不聞,緊咬著牙關,一臉倔強。血蝠郎君喋喋怪笑,將他淩空舉了起來,手臂陡然往前一推。沈鵬飛還未反應過來,雙腳已自騰了空,飄飄蕩蕩地飛了出去。

    地麵的景物模糊不清,隻怕離地有幾萬丈距離,人若掉了下去,誰能消受得了?沈鵬飛張著四肢,身不由主地急速跌落,大風將衣衫吹得紛飛亂舞,像是要連同他的身體都要一起吹散。

    他如一隻斷線風箏,僅一瞬間,已落下了百丈,地麵越來越近,藍天白雲在漸漸遠去。他腦中空白,想不起任何事物,可就在這時,心間突然一顫,閃過幾許莫名的淒傷,如此深刻而強烈,幾乎要催他落淚。

    沈鵬飛一驚:這到底怎麽了?我為何心中難過?是怕死麽……

    一切無從所知。隻有那股傷感越來越強,仿佛前世就已烙在了心裏,雖不經意間一現,卻似乎永遠都無法磨滅。

    視線,漸漸模糊了。

    恍惚間,見雲團中走出一個白衣女子,緩緩揮著雙臂,用歌聲一般柔美的聲音朝他唿喚:“好好活著,等我迴來,無論天上人間,我們生生死死都要在一起……”

    話聲在耳邊飄蕩,聲音由高及低,綿綿不絕,直到最終聽不見了,隻剩一陣唿嘯肆虐的風吼,依然清晰。然而,在他內心深處,那唿喚聲一直都在迴響,雖隻寥寥二十幾字,卻勝過了千言萬語:

    無論天上人間,我們生生死死都要在一起,都要在一起……

    那個白衣女子如同月下的一朵曇花,匆匆現了現身,連樣貌都未讓他看清,便即消失不見了。望著那朵逐漸飄遠的白雲,沈鵬飛緘默無言,心中惆悵,仿佛失了什麽。

    這時,隻聽喀剌一聲輕響,打斷了思緒。刹那間,他感到脖子劇痛難當,險些斷掉。隻見血蝠郎君趴在蝙背之上,一手攀著邊緣,一手鉗著他脖子,滿臉謔笑,問道:“小子,滋味如何?”

    沈鵬飛怔怔的道:“什麽滋味?”血蝠郎君冷哼一聲,甩手給了他一記耳光。沈鵬飛受痛,頓時醒悟過來,轉念想道:“是了,他要我乖乖受製,剛才那個女子……定……定是他施法所為,用來蠱惑我的。可我偏不上當,好將他氣個半死。”翻了翻眼珠,大聲道:“很好,滋味美著呢!”血蝠郎君不住冷笑,手指緊了緊,道:“有膽識的話,你往下瞧瞧。”

    沈鵬飛唿吸難暢,臉憋得通紅,就似快要叉過氣去。但他生性桀驁,仍不肯就此服輸,喘息著道:“這有何不敢的?”當即斜轉了眼珠,朝下看了看,不由得微微一驚。原來下方是片草坡,豎著許多石塊,足足有成千上萬,每塊都如尖刀一般銳利。沈鵬飛粗略一看,草坡上荊棘遍布,怪石嶙峋,竟沒一處平坦的地方!這萬一掉了下去,縱使是金剛銅人,隻怕也難以保全。

    血蝠郎君笑道:“這地方雖算不上太高,不過對付你已綽綽有餘。想我血蝠郎君一生殺人無數,就是沒見過肉泥是個什麽模樣。今兒個到是好運氣,隻須輕輕一鬆手,便能將你摔個稀巴爛。”伸出脖子朝下張了張,又道:“我看下麵的山石又尖又利,掉下去包管覺不到疼痛,隻不過你這腦袋怕是要被砸個大窟窿出來了。腦袋沒了,餘下的半截身子想來也不會放置長久,這片山林中野獸極多,隨便來個一兩隻,也夠將你身子扯得粉碎。……恩,到底會是豺狗先來呢,還是豹子先來?哈哈,這情形想想也覺得有趣。”

    血蝠郎君說得眉飛色舞,沈鵬飛卻戰戰兢兢,想到自己死在山中,鮮血灑了一地,滿山遍野都是腦漿、肚腸的場麵,不由得渾身直冒冷汗。

    血蝠郎君獰笑道:“怎麽,怕了麽?要我拉你上來不難,隻須今後消了那臭脾氣,老老實實聽我話。”沈鵬飛咽喉被扼已久,隻覺得腦中一陣陣暈眩,生怕就此被掐死,扔到山下去,拚命積攢了一點真力,勉強點了點頭。血蝠郎君見他服了軟,手腕一帶,將他拉了上來,笑道:“這樣才對麽,我殫精竭慮將你擄來,若是就這麽摔死了,真是可惜得很。”

    沈鵬飛撫著脖子,大聲咳嗽,半晌才道:“我與你無怨無仇,你抓了我來,到底想做什麽?”血蝠郎君笑道:“你真想知道麽?”沈鵬飛點了點頭。血蝠郎君道:“那我便告訴你。抓你來不為別的,隻需助我修煉魔功便行。”沈鵬飛奇道:“什麽魔功?你要我怎樣幫你?”血蝠郎君嘿嘿一笑,露出幾顆白森森的牙齒,說道:“我要你將一身真力全都輸給我。”沈鵬飛大吃一驚。

    要知修道者的道法皆由真力所生,道法使用時真力雖會有所損耗,但於己並無大礙,隻需待上幾日,體內靈力自會重新聚攏起來。然而若要在一瞬間將其輸走,或被人強行吸去,那等同於被迫散功,到時氣血枯竭,體內筋脈俱斷,立時會覺得胸口疼痛,像有無數蟲蟻在咬齧一般,直到痛上三日才會死去。其形狀之慘,比之千刀萬剮,有過之而無不及,即便道行高深之人受了敵人克製,也寧願挨上一刀,而不願受那散功之苦。

    這其中的種種利害,沈鵬飛又豈會不知?瞪視著血蝠郎君,連連後退,顫聲道:“你……你不能這麽做!你吸了我全身真力,那我焉有命在?”

    血蝠郎君笑道:“你能不能活命,與我有何幹係?我隻要練成魔功便行,別人死活與否,卻不是我所要知曉的了。”沈鵬飛聞言大怒,叫道:“你怎能如此惡毒?先前我都一直向著你,怎麽現在到要反過來害我?”血蝠郎君道:“你是想說你曾有恩於我麽?可我們冥神教向來恩將仇報,即便你有救命之恩,待哪天心血來潮了,也會一刀將你殺了。”說到最後,眼眶赤紅,臉上陡然閃過一絲怨毒。

    沈鵬飛澀聲道:“你……你……既然早晚都要被你殺了,我現在便……便跳下去,偏不讓你得逞!”說著迅速閃到蝠背邊緣。血蝠郎君伸手一攔,冷笑道:“你可得想好了,一旦跳了下去,定是有死無生。而我隻需一時忍著,待有了機會,再擄個人迴來便行了。”

    沈鵬飛一怔,心念急轉,這麽跳下去雖免去了散功之苦,但也不見得是條良策,隻枉送性命而已。當下斷了飛身縱下的念頭,退了迴來,偷偷盤算著該如何逃脫。血蝠郎君迴頭斜睨他一眼,笑道:“我勸你還是安分些好,別盡想些鬼點子。萬一惹怒了我,可不會像剛才那般客氣了。”沈鵬飛被說中心事,又羞又惱,沒好氣的道:“那你盡管不客氣好了!”

    正說話間,忽聽得前方傳來數聲鳴叫,聲音清亮高亢,顯是大禽一類。這附近多有山林,有野鳥飛上天來也不足為奇,隻是要飛得如此之高,怕是沒那麽簡單了。片刻之後,果見兩隻白鶴衝上了雲霄,扇著雙翼,往這邊迎來。二人所乘的蝙蝠一聞鶴鳴,似有懼怕之意,一個勁往旁亂飛。

    血蝠郎君麵色一緊,朝著沈鵬飛低喝:“呆會它們過來,你要敢說上一個字,我便捏死你。”那鶴其實還在極遠的地方,像是天邊的兩朵浮雲,也看不甚清楚。沈鵬飛不以為然道:“我又不是鳥兒,哪會學你一樣,整日裏跟蝙蝠、怪物之類的為伍,盡做些鳥獸才做的勾當。”血蝠郎君哼了一聲,便向著前方凝望,一臉戒懼神色。

    這時那兩隻白鶴漸行漸近,隻見它們體型僅比孩童稍大些,白翎長爪,鐵喙金睛,模樣極為神駿。雙鶴並肩飛來,鶴背上衣襟飛揚,竟各乘著一名灰衣老者。一老者容顏枯槁,白發蕭然,單手持著一枚金圈。另一人頭發胡須油光烏黑,氣色紅潤,手中到未見有什麽兵刃。二老縱鶴飛到五丈開外,便即定在空中,攔住了他們去路。

    血蝠郎君見此情形,驅蝠往後退了幾丈,笑道:“我道是誰,原來是梅山二老。兩位不在寒梅山納福,萬裏迢迢跑來這裏,不知有何見教?”說著朝二人一一施禮。那黑發老者滿臉怒容,戳指罵道:“血蝠郎君,少給我惺惺作態。你這天殺的孽障,害死了我孫兒,今日被我二人碰上,還想活著迴去麽?”血蝠郎君一怔,道:“害死你孫兒?這可奇了,黑風叟孤無子嗣,什麽時候有了個孫兒,我怎麽不知道!”

    黑風叟眼神一凜,似要發作,卻聽那白發老者道:“師弟,稍安勿躁,待我問清過後,你再作計較不遲。”黑風叟報仇心切,略一遲緩,便大聲道:“師兄,你還跟他羅嗦什麽,這惡賊生性兇殘,先後殺了不下千餘人,罪孽之重,萬死難贖!”

    那白發老者笑問道:“他行兇之時,你可曾親眼見到過?若非親眼所見,便是他人之言,不足為信。我道中人,最忌莽撞衝動,於善於惡,凡事都需三思而後行。”黑風叟怔了怔,過了半晌,指著血蝠郎君道:“我雖沒親眼見過,但我幹兒子攜子外遊,曾與他打了個照麵,二人還大鬥一場,即便他化成了灰,也休想抵賴掉。”

    那白發老者長歎一聲,搖頭道:“師弟,時過百年,怎地你還這般衝動?咱倆當年鑄下的冤孽,難道忘了麽?”黑風叟神情一震,肅了肅容,躬身道:“不敢。百年以來,時刻銘記於心。”那白發老者點了點頭,說道:“這就是了。血蝠郎君,別的我也不再多問,我隻代師弟向你求證一下,七年前的隆冬之夜,你是否在鬼嘯山擒了個跛足少年,並用蝠煞功吸了他精血?”

    黑風叟虎視耽耽,瞪視著血蝠郎君,隻待他一供認,便狠下殺手,一招之內取其性命。豈料血蝠郎君竟是想也不想,隨口答道:“白雲前輩當真喜歡說笑。我血蝠郎君縱橫江湖七十餘年,所殺的男女老幼數不勝數,惟獨不殺相貌醜陋之人,哪會去害人家的跛足孫子?”黑風叟雙眉倒豎,聽出他這話實已透露了確有擄人之事,但卻不肯就此坦白出來。

    白雲叟搖了搖頭,麵上微有憾色,問道:“你所言確是真話麽?可別敷衍我們才好,否則便真個沒有迴旋餘地了。”血蝠郎君皺了皺眉,以食指輕擊額頭,若有所思道:“恩……讓我想想,好像……好像殺過這麽個人……不對,不對,那是在冥江附近,況且還是個胖婦人,並非黑風前輩的孫兒……”

    黑風叟臉上陰情不定,若不是有白雲叟在旁,隻怕早已上去廝殺一番了。血蝠郎君緊蹙著額頭,似還在苦苦思索。沈鵬飛一直在他身旁,見了這副做作模樣,幾乎要放聲大笑,但見到雙方一副劍拔弩張、似欲拚鬥的架勢,又不敢造次,心想:“這兩個老頭一臉正氣,到不像壞人,需得讓他們知道我受困,好將我救了去才是。”

    這時血蝠郎君抬起了頭,苦笑道:“照前輩一說,這事是在七八年前發生的,隔了如此之久,我殺人太多,怕是要迴去想上幾日才能理清。二位還請放寬心,待我想到了,立即前來稟告,這樣可好?”黑風叟本已將性子平複下來,這時聽他粉飾罪證,不禁再次發怒,冷笑道:“這麽說來,你是決計不肯認了?”血蝠郎君幹咳一聲,問道:“認了,該當如何,不認又如何?”

    黑風叟者厲聲道:“認了便留你個全屍,讓魔教妖孽看看,作惡到底是何下場?如若不認,哼,我讓你形神俱滅,永世不得超生!”說到最後,兩眼冷芒暴閃。血蝠郎君恍若未覺,搖頭歎道:“二位都是前輩耆老,在寒梅山坐關達百年之久,悟通了生死奧意,為何還是這般嗜殺?”黑風叟斷喝道:“就你這樣的惡賊,來一個殺一個,來兩個殺一雙!”

    血蝠郎君不予理會,自顧自道:“我曾聽天下英豪說道,二位前輩於百年之前,殘殺過一眾無辜百姓,致使一條河流盡染血色,過了半月才自澄清。今日得幸見到二位,果然還留著一股勇猛勁兒,的確不失了當年‘塞外雙煞’的名頭。”

    黑風叟怒目圓睜,這件事,他今生引以為恥,從不輕易向人提起,今日血蝠郎君陡然說出,他是既驚且怒,卻又因心中愧疚,無顏開口辯駁,隻在肚裏暗自生氣。

    血蝠郎君微微一笑,續道:“之後我又聽聞,二位洗心革麵,告諸天下說,立誓消去胸中狠戾之氣,不再殺生。雖然話不足信,但想到二位都是前輩高人,縱使不能一言九鼎,可關乎名譽之事,總不會拿來兒戲罷!”頓了頓,掃了梅山二老一眼,麵帶輕視之色,歎道:“唉,直到今日,我才明白,一家之言,終究做不得數的。”

    黑風叟一直聽他說完,隻將牙咬得格格直響,肺都快氣炸了。沈鵬飛大喜,心想隻要那兩個老頭得勝,自己便不會再丟失性命。就欲出言挑撥他們,忽然想起血蝠郎君先前一番威脅的話語,不由得向他望了過去。而此時血蝠郎君也在看沈鵬飛,眼光閃爍,暗藏著一股殺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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