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陸九魁的兒子?”淮安府蘭陵社的廳堂內,坐在首位的主祭狄雲鶴望著廳內站著的雜役沉聲發問。


    雜役望之不過十五六歲的年紀,清秀瘦弱的身體,顯得與諸位常年蹴鞠的前輩們格格不入。他穿著的由社裏分發的青布衣上,還籠蓋著一層不曾拭去的塵土,那是早起收拾庭院留下的痕跡。


    廳內坐著的都是主祭、教正、社司之類的話事大佬,這些人目光所及者,隻是這個垂手肅立的雜役而已。行內人把蹴鞠的社團叫做圓社,圓社內的雜役叫做社工,那是圓社內最底層的存在。


    少年雜役拱手見禮,朗聲說道:“正是,不過家父十二年前就已去世,晚輩福淺未能盡孝先父。”


    雖然在場的諸位雖然早已有了心裏準備,但聽到眼前這位少年親口說出,還是十分震撼。震撼的不是還能與陸九魁陸府尉的兒子見麵,而是震撼於陸府尉的兒子居然在蘭陵社做社工!若不是礙於主祭在此不能隨意喧嘩,恐怕早就議論之聲四起了。


    陸府尉的兒子居然在蘭陵社做社工!狄雲鶴腦海裏首先想到的,同樣是這樣一句話。十四年了,沒想到會以這樣的方式再見到他的後人。當年那個顢頇可愛的小兒,已經出落的如此高挑了,隻是可惜瘦了些。


    明滅的光線使得狄雲鶴滄桑的麵容忽隱忽現,長居上位者的修養,使得他心內的波動沒有一絲表現在臉上,他仍是那副古井無波的模樣,問道:“唉,果然是你。當年九魁不幸離世以後,你和你娘便沒了下落。社裏也多次派人去你娘的宿遷老家尋訪,終究無有所得。一晃十四年了···”


    說道這裏,狄雲鶴露出些往事不可追的傷懷來,不過隻是一瞬而已,他接著又用慣常的口吻繼續問道:“你既迴到淮安府,迴到蘭陵社來,為何不直接求見於我,為何做起了社工?今日我不是偶然見著,你還不知要做多久。陸府尉的兒子在本社做起了雜役一般的社工,這是在羞辱你先父的名望。”


    狄雲鶴最後的質問,甚至沒有語調上變化,但那掌舵蘭陵社十餘載所帶來的不怒自威的氣場,是連社內二三號人物教正和社司也無法直麵的。


    若是這具身體的原先的主人,那個被四書五經所禁錮,恪守母親教誨,立誌此生不在碰蹴鞠的家夥在此,可能早已不知所措。


    然而一切在一個月前發生了變化,他在亞冠決賽中打入一粒任意球,絕殺對手後,被失去理智的客隊球迷投擲的雜物砸暈。等他醒來時,發現來到了現代足球尚未興起,古代蹴鞠繁榮鼎盛的明代永樂二十年。


    此時的明朝與陸應青記憶裏的有一些區別,明太祖朱元璋在定鼎中原以後,有感於在自己起事的過程中,江淮的的大商人們給予自己非常多的支持,所以並沒有如同後世一般,製定出那些對於工商業的歧視性條文。


    而在永樂靖難以後,政治趨於穩定,國力得到空前發展,商人的地位也十分高漲。晚明時繁榮享樂的景象,提前兩百多年到來。


    而最主要的就是整個國家對蹴鞠的狂熱,上至天潢貴胄,下至平頭百姓,都是這一運動的忠實擁躉。幾乎每個州縣都有職業的蹴鞠俱樂部,此時叫做圓社。陸應青來到的蘭陵社就是一家在淮安府享有盛名的圓社,門人弟子不下一百來個,每天早起做雜務的社工就有二三十人。


    陸應青穿越到這一世同名同姓的少年身上,父親早亡,母親楊雲溪也在不久前去世,臨死前才交代陸應青的父親是淮安府蘭陵社大名鼎鼎的前任球頭陸九魁。


    陸應青這一世舉目無親,學業也十分的一般,指望靠科舉出人頭地是完全不可能的了。但他繼承了這一世的身體,這一世的記憶,他身上流淌著的曾經淮安府第一球頭陸九魁的血脈。當他知道這一切的時候,就下立宏願:就讓我陸應青,用現代的足球技法,來重現父輩往日的榮光!


    可誰知他變賣了家產,不遠百裏的跑到蘭陵社來的時候,才得知,這蹴鞠不是你想學就能學的,不交個二十兩銀子的拜師費,那是門也沒有。陸應青變賣祖產而來的銀子,一路上吃喝用掉了大半,剩下那七八兩散碎銀子連看也不夠看的,無奈之下隻能先從最低級的社工做起。


    這一做就是大半個月,若不是被主祭狄雲鶴發現,還不知要做多久。


    “先父當年也是做社工出身的。”


    “但你可知陸九魁那時可沒有一個得過府尉的父親!”


    能夠踢正賽的子弟叫做校尉,這是圓社內的最高職稱,校尉中的佼佼者,在每年一度的縣社大會上會被授予縣尉,每年不過數十人而已。而府尉則較縣尉更高一級的存在,數量更加稀少,屬於真正的鳳毛麟角,一個縣尉一旦被授予府尉的榮稱,那便立刻可以享有巨大的名望與地位。


    “主祭大人說的不錯,不過也許不久以後,父親就會有一個得過府尉的兒子。”


    這番話再一次成功了震驚了在場的諸位,眼前這個少年雖說是陸九魁的兒子,但他不久前還在做著雜役一般的活計,連個見習球童還不是,現在說出這番話來,不得不讓人覺得可笑。


    蘭陵社現役球頭岑聞遠,淮安府山陽縣公認的強手,被評為縣尉已經十幾載,而升府尉也不過是最近兩三年的事,由此可見多麽的不容易。這不單單是球技高低的問題,還要圓社的勢力、自身的背景、強大的人脈,甚至機緣等等一樣都不少,才會有極少數人能在掛靴前榮升此階。


    陸應青的父親陸九魁,便是當時淮安府首屈一指的府尉,蘭陵社第一球頭。可惜正當壯年之時卻暴斃而亡,讓無數支持者遺憾至今。


    陸應青這小子看著斯斯文文的,說話倒是十分的混不吝,狄雲鶴心中默念著,從這一點來看,倒是確實和他父親當年有些相像。


    “嗬嗬,有誌向是好事,敢於說話也是好事,但是若沒有實力兌現的話,那就是一句空談,徒惹無聊之人譏笑而已。”


    陸應青聽得出來,狄雲鶴還是站在自己的立場上為自己著想的,心中有些感激,說道:“主祭大人教訓的是,但是應青絕不是好高騖遠之人,也不是口出狂言之輩,有無真才實學,可請在場諸位先生考較。”


    “好!這才是陸府尉兒子應有的氣魄。應青世侄,你若不嫌棄,到叔這裏來學球。叔別的不敢說,但三年內升到校尉踢正賽,叔是可以保你的。”狄雲鶴身後一個穿著紅色短衣,看起來十分結實的中年漢子高聲說道,語氣裏透著又遇故人的喜悅。


    狄雲鶴皺著眉,略側過頭訓斥道:“聞遠!廳堂之上,諸位老先生麵前,怎可不告而言,肆意喧嘩!”


    中年漢子受了狄主祭的訓斥,嘴角微不可察的撇了一下,並不十分在意,低聲應是以後,仍然躲在狄雲鶴後頭對著陸應青擠眉弄眼,示意他剛才說的話依然有效。


    中年漢子真誠熱絡的樣子不似作偽,陸應青略一思索便恍然大悟,眼前這位就是蘭陵社現任球頭,主祭狄雲鶴的大弟子岑聞遠,立時說道:“原來是岑世叔,家母談及當年往事時常說,世叔與先父當年是最要好的兄弟,岑、陸二人球場上配合親密無間,大殺四方。晚輩每每聽到此事,便不禁神馳向往。今日何其有幸,能讓晚輩親睹世叔風采,請世叔受晚輩一拜。”


    陸應青一躬到底,方才又說道:“能拜在世叔門下學球,晚輩自然求之不得,不過此事還需主祭大人允肯。”


    狄雲鶴道:“我若不知你是陸九魁的兒子便罷,既然知道了,便無論如何不可讓你再做雜役一般的社工。你現下父母雙亡,想必生活艱難,一會兒到孫社司那裏支取二十兩銀子··不是別的,社裏一些心意而已。”


    坐在狄雲鶴右手邊的社司孫自明,一個五十來歲的老頭,光看那幹巴巴的模樣,倒是與狄雲鶴有些相像。孫社司聞言沒有說話,隻是對著陸應青的方向略微點頭,滿是褶皺的臉上看不喜怒。


    然而正當所有人都以為狄雲鶴會順勢同意陸應青的請求,上演一出故人相見,拜為師徒,從此互相扶持共同進步的佳話時。


    狄雲鶴端起茶盞輕啜幾口,臉色漸漸沉了下來,話鋒一轉繼續說道:“你拿了銀子便迴宿遷老家去吧,銀子雖然不多,但足以置辦幾畝田產,小心經營可保你衣食無憂。淮安這是非之地,不宜久留。”


    岑聞遠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脫口而出道:“師父!為什麽!這可是陸九魁的遺子啊!”


    狄雲鶴這次沒有再訓斥弟子的不告而言,隻是冷冷的說道:“陸九魁遺願,陸家後人不得再拜師學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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