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禹枯禪裏。


    九皇子執黑棋,思考很久,遲遲未落於棋盤。


    無念大師從容飲茶,注視著仍在猶豫地九皇子,他微笑著說道:“劍仙在雪山出劍,不二洞當年事大白天下,有本該死去的小姑娘代表懸海觀入世,觀主和院長也都相繼入世,薑國都城又在此時動蕩,倒確是很複雜的事情。”


    “秦承懿事跡敗露,隻能離開琅琊城,而他把琅琊城裏自己的勢力全都揭露,隻為殺死那些世間諸國的年輕修士,給薑國皇帝製造巨大的麻煩,那倒是能夠理得清。”


    “但王行知要殺薛忘憂之舉,其實在表麵看來很沒必要,何況又鬧到現如今這般局勢,司徒朝元野心雖大,但也很謹慎,若王行知隻是借著秦承懿禍亂琅琊城,而想要順勢給予薑國重創,又趁著院長不在,那麽殺死薑國都城裏處在頂端的修行大物,倒也同樣能夠解釋得通。”


    無念大師拾起一顆白棋,望著棋盤,繼續說道:“那離宮劍院的七先生,向著世人承認自己來自不二洞,那麽司徒朝元想要得到的《蠶滅卷》,便很明顯不在餘不寐和韓一的身上,前有李道陵布局,李夢舟又身懷《蠶滅卷》,那便是他能夠身在棋盤,卻不在局內的原因,而他身份大白時,便無法逃脫棋局,如此,王行知選擇對薛忘憂出手,便完全說得通了。”


    九皇子指間的黑棋落於棋盤,抬眸說道:“雪夜太子的想法隻是次要,但王行知沒有想到,薛忘憂會在此刻入劍仙之位,歸根結底,都在那位虞大家的身上,王行知已然是瀕死之像,他用自己換來薛劍仙的隕落,便有輸有贏,可真正贏麵占據最大的,反而是那潞王秦承懿。”


    無念大師落下白棋,笑著問道:“此話怎麽講?”


    九皇子再次拾起一顆黑棋,注視著棋盤,說道:“看似秦承懿輸得很慘,在薑國都城的布局被一網打盡,可自始至終秦承懿都不卑不亢,也許在他的計劃裏,本來就有兩條路,他可進退兩得。”


    “就算琅琊城裏的事情沒有出現什麽意外,全都按照他的計劃在進行,但他也不會選擇直接坐上那個位置,因院長的存在,他依舊得在事成後離開,區別隻在於,他是獨自離開,還是帶著人離開。”


    “前者自然是輸了一籌,可在全局看來,他也贏了很多,最起碼他的計劃全都完成了,反而是王行知,看似殺掉了薛劍仙,但他的命也得賠在薑國都城。”


    九皇子手裏的那顆黑棋,重重落於棋盤,“唯一的好處,也得益於秦承懿,那便是薑國確實因此遭受到了重創,而王行知隻在薑國都城裏攪了渾水,不僅加劇了薑國和燕國的矛盾,甚至也拿不到《蠶滅卷》。”


    無念大師好奇的問道:“你就如此肯定,李夢舟必然可以殺死王行知?”


    九皇子微笑著說道:“雖然七先生的狀態並不比王行知好上多少,但有入了劍仙之位的薛忘憂贈予,又有那些離宮劍院的劍修借劍,琅嬛劍廬的蕭知南借劍,甚至還有懸海觀的葉先生幫忙出劍,他更是握著不二洞洞主李道陵的劍,若連重傷的王行知都不能殺死,那我倒真的有點瞧不起他了。”


    無念大師說道:“話雖如此,可王行知終究是王行知,且不管李夢舟借來了多少劍,他都得有能力提起那麽多的劍,最終結果無非是看他們誰最先撐不住,但不能否認的是,如你所說那般,我亦覺得李夢舟的勝算稍微大些。”


    九皇子說道:“我以為老師會呈相反的態度,來賭上一局。”


    無念大師笑著搖頭,說道:“那倒也很有意思。”


    他望著薑國的方向,片刻後,又把視線放迴棋局上,沉思了一會兒,說道:“天下局勢瞬息萬變,正值天地氣運複蘇,南禹恐也不能置身事外,需得多番考量,但薑國和燕國一戰,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然牽一發動全身,殿下也要做些準備。”


    ......


    薑國境內某小鎮,某家小酒肆。


    晦暗的夜空下寂靜非常。


    酒肆裏有位老人家。


    他端著酒碗,默默飲著。


    酒肆老板站在櫃台後麵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嘴巴裏嘟嘟囔囔著,“怎麽總有一股寒風,心裏慌慌的,渾身也刺撓。”


    他抬眼瞥見外麵有一位老婆婆,慢悠悠地跨過酒肆門檻,徑直朝著那飲酒的老人家走去,他微微張了張嘴,最終沒有說什麽,也沒有上去相迎,男人半夜酗酒,家裏妻子找上門的事情多了去了,但如此大年紀的也不多見,他倒也不想多管閑事。


    但他想象的吵鬧場景並沒有出現,那位老婆婆直接坐在對麵,甚至也給自己倒了一碗酒。


    兩位老人家對飲,畫麵很和諧。


    那位老人家放下酒碗,微笑著看向坐在對麵的老婆婆,輕聲說道:“你倒是能夠找到我。”


    老婆婆說道:“這裏是薑國,隻要你沒有刻意躲藏,想找到你自是不難。”


    老人家說道:“但那個人也在薑國,院長卻找不到他。”


    老婆婆說道:“該找到的時候自會找到,況且我現在也不是很想找到,就算真的找到他,我大概也會殺了他吧。”


    老人家笑著說道:“縱然是院長,也依舊是女人心思,何必口是心非呢。”


    老婆婆便是梨花書院的院長,熟悉的人都稱唿她為萍婆。


    而那位老人家自然便是從魏國懸海觀裏走出來的觀主。


    兩位世間大物,在一隅小鎮的酒肆裏閑談,倒也是很難見到的畫麵。


    而作為有幸能夠見到的酒肆老板,腦子裏想得全是他們怎麽還沒打起來?這不對勁啊。


    萍婆望著對麵的觀主,說道:“世人似乎都認為那位入世的小姑娘,能夠極大代表你的態度,可現在王行知被逼入絕境,從而想要殺死她,你依舊能夠安穩的在這裏喝酒,是對她很有信心?”


    麵對萍婆的顧左右而言他,觀主也沒有直接給出答案,反問道:“我相信院長當年沒有察覺到問題,就連我當年也沒有察覺到,畢竟世間裏有閑心算來算去的隻有無念,但想必針對秦承懿在琅琊城裏做得事情,院長絕非毫無所覺。”


    “也許你有自己的想法,但王行知借此生事,雖讓得薛忘憂入了劍仙,可也瞬息隕落,對離宮劍院甚至某些人而言,都難免會對院長有些意見,畢竟若你沒有走出琅琊城,秦承懿和王行知不能說什麽都做不了,起碼結果不會像現在這麽糟。”


    觀主幫萍婆倒了一碗酒,遞到她的麵前,微笑著說道:“我當然也很清楚,院長有意借著秦承懿的事情,讓皇帝陛下做出決定,從而能夠全身心的應對燕國的事情。”


    “按照正常邏輯來說,王行知雖陪同雪夜太子來到薑國都城,就算想要做點什麽,也不敢做得太過分,但世事難料,就算是你我,也不能看清天下事,否則又為何始終找不到我那師弟呢,院長的決定本沒錯,隻是過程裏出了點問題,那是不可避免的。”


    萍婆看著眼前的那碗酒,說道:“我有想到,秦承懿會在都城裏生事,但沒有想到他膽子那麽大,那是我的失誤,離宮劍院七先生來自不二洞的事情,陛下早有猜想,我有想過,王行知陪同雪夜來薑的目的之一很大可能便是為了李夢舟,但沒想到,他會把目標直接放在薛忘憂的身上。”觀主說道:“燕國沒有做好準備,自然便有顧慮,而王行知此舉,反倒是像逼迫著薑國同燕國盡早開戰,對雙方而言,這都是本不該發生的事情,院長考慮的是燕國,但因某些事情,讓得王行知改變了態度,便是無法提前得知的。”


    事實本就如此,天地氣運重新變得濃鬱是在開啟千海境之後,上蒼自然的變化,是人所不能掌控的,強大的修士也隻能提早感知到變化,而劍仙在雪山拔劍,也同樣是在開啟千海境之後,那對於身在薑國都城的王行知來說,同樣是不可控的。


    若僅僅因為天地氣運的變化,王行知也不可能完全忽視燕國和道宮,擅作主張,那麽在這種考慮的前提下,莫說院長,就是觀主也不能提前猜測到王行知的行動軌跡。


    而隻要稍有一個地方出現意外,後麵的事情自然便會徹底亂了。


    沒有院長的薑國都城亦有著不少強大修士,隻是秦承懿和王行知的事情,便把都城搞得那麽亂,不能說離開院長的都城脆弱不堪,也在於秦承懿暗中布局過大,且王行知又是北燕道宮僅次於聖人的大物,又牽扯著世間諸國的年輕修士都在琅琊城裏,那都是能夠被很好利用的。


    那些年輕修士雖有很多來自小山門或山野裏,但也有不少深厚背景,甚至王朝皇子般的存在,如果這些人發生意外,薑國將要麵臨很大的麻煩,那並不是簡簡單單就能說得清的。


    隻能說秦承懿出手的時機把握得很好,而且又謀劃的足夠深,被揭露出來的那些表麵下,到底隱藏著多少,是連院長也沒有完全想到的。


    事已至此,自是說什麽都沒有意義。


    觀主隻是由衷感歎道:“我們時刻想要避免的事情,終究還是要發生,想要與天鬥,何其之難,你我再強,也終究在人間。”


    修士爭命,其實到頭來,也不過是人間俗事。


    生死各安天命。


    不管你信不信命,那都隻是一種選擇,結果從來都不重要,隻在於你有沒有勇氣做出選擇。


    人終有一死,但要死得其所。


    對於薛忘憂而言,便足夠了。


    萍婆注視著觀主,輕聲說道:“秦承懿的某些想法倒也不錯,天下書院確實該好好整治一下了,山海清幽多數已入世,那這人間的故事,便是走到了最精彩的時候,每個故事裏的主角,都該出來走一走。”


    觀主問道:“你第一站何去?”


    萍婆說道:“白虹鎮。”


    觀主笑道:“不謀而合。”


    他們端起酒碗,望著酒肆外麵的夜空,眼前很黑,但黑暗的盡頭卻很亮,亮得有些刺目。


    他們把碗裏的酒飲下,便站起身來,觀主從懷裏掏出幾塊碎銀子,想了一下,便又拿迴了一塊,隨後微笑著把那塊碎銀子重新塞進懷裏,同萍婆一道走出酒肆。


    而那酒肆老板望著兩位老人家消失在黑夜的背影。


    他默默過去,看著桌子上的那幾塊碎銀子,拿在手裏掂了掂,有些牙疼的想著,還真是一兩都不缺。


    他又迴想著初才聽到的那番對話,總覺得貌似很不得了,但又一時想不明白到底哪裏不得了。


    把銀子塞進懷裏,他把桌子收拾了一下,抱著空酒壇,返迴櫃台。


    但隨即又似想到了什麽,他放下空酒壇,慌裏慌張的跑出酒肆,四處張望著,空無一人的街道,隻有微弱的燈火,而在街道的盡頭,卻有兩道無比耀眼的光芒,宛如墜落人間的星辰,在酒肆老板剛剛看到時,便又迅速消失在天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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