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府坐落在琅琊城西城,屬於內城範圍內,自範無味赴京接任水鏡司司首職位後,都城裏自然也會有他的落腳之處。


    範無味攜一家老小赴京,可謂大張旗鼓,在聰明人眼裏,水鏡司司首這個位置並不好坐,而範無味還偏偏帶著家眷,相當於把弱點完全展現在所有人麵前,也不知道是藝高人膽大,還是忽然得了聖恩,完全看不清局勢。


    黑色的馬車駛離劍院,朝著最近的南城前進。


    範無味就坐在馬車裏。


    劍院大考已經結束。


    在李夢舟和何崢嶸一戰後,接下來的劍技比試便稍顯平淡了,並未花費多少時間,便選出了進入內院修行的八個人。


    這裏麵自然包括了李夢舟、何崢嶸、沈霽月。


    觀禮的人大部分都已經離開,範無味算是靠後的。


    因為在離開前,他去見了一次薛忘憂。


    在那湖中央的小屋裏,薛忘憂自斟自飲,很是舒適。


    昏黃的燭光灑滿了整個小屋。


    雨滴砸落湖麵,啪啦作響,蕩起片片漣漪。


    觀雨景飲酒,當是十分愜意的事情。


    範無味撐著傘越過湖麵上的青石板路,在小屋前拍打了片刻衣衫上沾染的雨水,緩緩的收起雨傘,放置門前,然後鄭重其事的邁入小屋。


    薛忘憂一身青袍,半躺在屋內的毛絨地毯上,半眯縫著眼睛,淡然的說道:“都城不比從前了,越來越多的人踏入五境門檻,甚至那些年輕一輩的小子,也有不少都隱隱觸摸到五境大門,這也導致了琅琊城裏愈加危險,整個天下也多了許多事情。”


    範無味跪坐在薛忘憂麵前,說道:“當年薛院長尚且隻是劍院內院的一名弟子,憑借著離霜劍打出名聲,可謂是青年一輩的翹楚,能出其右者不多,亦有了劍院先生的名號。”


    “劍院的興盛是由薛院長那裏開始的,在此之前,劍院已經沉寂了太長時間。薛院長為此也樹敵無數,時至今日,怕也有幾個人尚且活著,終有一日,他們會來尋仇的。”


    範無味看著薛忘憂,這副略顯頹廢的蒼老模樣,似乎與曾經在他記憶裏的形象有著太大的出入,他微微蹙起眉頭,說道:“不說在薑國之外的那些人,單單是這都城裏,不落山的路中葙便每日想著打壓劍院,乃至吞並劍院。”


    “路中葙雖然同是五境修士,但我想,憑借薛院長的修為,要殺他並不難,為何放任不理呢?每年還要任其搞出什麽問道大會,頗顯無趣。”


    薛忘憂遞出酒壺示意了一下,輕笑著說道:“路中葙那個人不足為慮,年輕的時候便沒有腦子,老了更是幼稚,劍修需要實戰,問道大會便也是很好的機會,既然路中葙願意這麽做,我又有什麽理由拒絕呢。”


    範無味沒有去接酒壺,而是順手抓了一把花生米,邊咀嚼邊說道:“路中葙對你有敵意,終究是因為你當年那位紅顏知己,我是弄不清楚你們現在是怎麽迴事。你想要重現劍院的輝煌,我沒有理由去說你做的不對,但對於她而言,豈非太不公平了?”薛忘憂沉默了片刻。


    他飲了一口酒,說道:“世間總會有些遺憾事,若無遺憾,這個人生便也無趣極了。至少她生活的很好,我隨時都能夠看到她。在我找到劍院的繼承者後,自會去表達歉意。”


    薛忘憂認真的看了範無味一眼,忍不住說道:“你小子當年長得還算可以,怎麽如今胖成這樣?那張臉也是變得越來越醜。”


    範無味翻了翻白眼,說道:“那是您老人家不懂得欣賞,我家婆娘便覺得我很帥。”


    薛忘憂很是鄭重其事的說道:“你家那位確實眼睛有問題,我就說她應該去藥王穀看看的,不然現在也不會這麽嚴重。”


    範無味雖然沒有比薛忘憂小太多歲,但他卻不會真的把薛忘憂看做同輩,哪怕他口中沒有太多尊敬的話,但實際上他一直以來都很敬佩薛忘憂。


    畢竟薛忘憂一生都奉獻給劍院,這是很少人才能做到的事情。


    離宮劍院作為薑國唯一的劍修山門,至今仍舊存在著,薛忘憂功不可沒,若非當年劍院裏出了一個薛忘憂,恐怕現如今,早已沒有了離宮的身影。


    自然也沒有了劍院裏的這些少年少女。


    範無味不想去接薛忘憂的俏皮話,隻是很認真的說道:“有一件事情,我覺得很奇怪。”


    薛忘憂喝了一口酒,問道:“哪裏奇怪?”


    範無味說道:“在我接任水鏡司之後,專門暗地裏調查了一下戚小然門下的所有人,據說戚小然是被徐鶴賢親自手刃的,可我卻未曾找到戚小然的屍體,就像是憑空消失了一般。我懷疑,戚小然可能並沒有死。”


    薛忘憂微微眯起眼睛,思忖了片刻,說道:“徐鶴賢那個人心狠手辣,絕不可能讓戚府裏有漏網之魚,更何況是戚小然本人了。”


    這裏麵的確有些問題。


    範無味皺眉說道:“會不會是徐鶴賢根本沒有殺死戚小然?”


    “他有什麽理由這麽做?”


    “我也是想不通這一點,徐鶴賢和戚小然並沒有什麽潛在關係,甚至還頗有些不對付,在戚小然失勢後,徐鶴賢該是最會落井下石的人。若是戚小然真的死了,又為什麽找不到屍體?”


    薛忘憂顯然不太在意這件事情,他想了想覺得有些頭疼,便隨意的說道:“可能是徐鶴賢直接讓戚小然人間蒸發了,玄政司裏這樣的手段很多,徐鶴賢也常做,沒有什麽稀奇的。”


    範無味歎了口氣,說道:“隻是心裏有些奇怪罷了。”


    薛忘憂擺擺手,說道:“你還是迴家陪媳婦兒吧,既然不喝酒,待在我這裏做什麽,趕緊走。”


    範無味笑了笑,說道:“沒辦法,我迴家有媳婦兒陪,你也就隻能在這裏喝酒了,那我便不打擾你了。”


    他順手又抓了一把花生米,起身走出小屋,爽朗的笑聲傳出去很遠。


    薛忘憂望著屋外的湖麵,暗自頭疼道:“這笑聲還是一如既往的難聽啊,找個機會是不是該把他的嘴巴縫起來,或者是用毒藥把他毒啞了?”


    ......


    黑色的馬車下得泥濘的山路,南城門已經近在眼前。


    範無味掀開車簾,黑夜裏有著一束光,那距離城門不遠的地方,停著一輛馬車,車廂前掛著一個燈籠,搖曳著燭光。


    雖然他從未見過這輛馬車,卻很清楚馬車裏坐著的是什麽人。


    範無味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走下馬車,對麵的車廂裏隨即傳出一道冷森森的聲音:“範司首,原本在錦州縣內區區一個縣丞,轉眼間卻成了執掌水鏡司的大人物,還真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範無味深深的唿吸著,再度一展他‘美妙’的笑聲,說道:“承蒙陛下眷顧,雖然我以前隻是在編製外的小官兒,但如今既然坐在水鏡司司首的位置上,定要為陛下,為我薑國百姓謀福利,這實乃在下應該做的事情。”


    車簾被掀開,露出的是徐鶴賢的臉。


    他微微蹙著眉頭,聽著那比鴨子叫喚還要難聽數倍的笑聲,強忍著要堵住耳朵的衝動,麵色平靜的望著範無味,說道:“小地方出來的人便是這般天真,你以為水鏡司司首這個位置是這般好坐的麽?”


    範無味笑道:“我自然比不得徐司首在朝中的地位,日後還需要多多照拂。”


    徐鶴賢冷笑一聲,說道:“照拂倒是好說,但我聽聞你是因為被江聽雨舉薦,才獲得這個職位的。你應該不會不知道,我和江聽雨之間的關係吧。”


    玄政司和天樞院之間存在著製衡,這本身便是朝堂上必須存在的現象,而徐鶴賢和江聽雨之間也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恩怨。


    很少有人真正清楚這件事情,隻是想當然的認為兩個人的關係本身就不可能溫和以對。


    但實際上,自然是有原因的。


    而這個理由也很簡單。


    隻是因為徐鶴賢看江聽雨不順眼。


    至於江聽雨怎麽看待徐鶴賢,這便沒有準確的答案了,因為江聽雨眼裏向來就沒有徐鶴賢這個人。


    範無味雖然是第一次來到都城,但朝堂之上徐鶴賢是很值得在意的人。


    他早早的清楚,遲早有一天會麵對徐鶴賢。


    這個時候,說不上晚,也說不上早,但絕對是範無味不想要看到他的時間。


    徐鶴賢端坐在車廂裏,一手掀著車簾,淡漠的一雙眼瞳在黑夜裏散發著陰寒的光芒。


    範無味的臉色驟然一緊。


    在徐鶴賢的眼眸裏,他感受到了死亡的威脅,那是實質般的針對,直達靈魂深處。


    他早就知道徐鶴賢是四境裏的最強,僅差臨門一腳便可邁入五境,但真正在對方放出敵意時,他才明白兩者之間的差距。


    無彰上境和無彰境巔峰雖然隻是一個小境的差距,但其中需要跨越的鴻溝卻數不勝數,乃至在無彰巔峰境界內,觸摸到五境門檻的人也要遠遠強於同境修士。


    範無味突然有點笑不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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