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雲城的暴雨似乎真有連綿不絕的趨勢,從開始下雨到現在,暴雨已經持續了半個多月,依舊沒有要減弱的趨勢。


    道平郡的中心是羅雲城,羅雲城的中心是黃龍街,黃龍街的中心,則是郡守府。


    郡守府確實是坐落在羅雲城的正中央,地理位置是最為優越的,但是郡守府邸卻說不上大,更說不上豪華,易府采用的直接是前朝遺老留下來的老院子,牆高院深,四麵牆壁上麵爬滿了綠油油的爬山虎,大門門口的石獅子莊嚴而肅穆,在雨水衝刷之下多了幾絲圓潤光滑,也多了幾絲莊嚴神秘。


    郡守府裏麵下人不多,算上婢子門房,也就二十多人,不過這二十多人都是一直跟隨太守易章打天下的老人,平常在院子裏也不是多麽規矩森嚴,如今暴雨滂沱,大多數的下人都躲在屋簷下或者亭子裏打打葉子牌,聊聊天,隻有兩三名算得上真正心腹的婢子一直在書房裏伺候著。


    易章的書房不是一般賓客有資格進來的,隻有在會見真正有身份亦或是真正喜歡的賓客之時,易章才會打開書房。


    此時易章的書房裏,檀香嫋嫋,絲竹縷縷,四麵牆壁之上都掛著前朝書法大家的潑墨,而在書院裏博古架上,陳列著的並非青瓷花瓶,而是數千年前的青銅古器,這些古器之上都帶著特殊的鏽綠,雖然是看起來是鏽跡斑斑,但是所傳遞出來的卻都是曆史的塵埃深厚之感。


    在書案之後,易章高冠博帶,衣袖飄飄端坐於黃花梨太師椅之上,端起眼前的清茗輕輕抿了一小口,含笑說道:“雪音姑娘今天冒雨過來,真是給了老夫一個巨大的驚喜啊,以後雪音姑娘要是再來易府,那就不用像今天這麽麻煩了,直接從後門進來就成,前門麻煩,走得是外人;後門隱秘,走得都是咱自己人。”


    “雪音多謝易大人厚愛。”對麵端坐的雪音白衣飄飄,氣質極其沉穩清冷,看起來完全不像是煙花之地裏出來的淸倌兒女子,倒像是飽讀詩書的書香門第之後裔,她微微頷首笑了笑,“這本《白雪遺音》是前燕皇宮裏傳出來的,據說那前燕的慕容家族,不愛江山,不愛美人,單單愛這音律,甚至那慕容家最後一任家主,前燕的最後一任皇帝,組建了三千女子所作梨園,自己號稱‘梨園老祖’,咱大乾鐵騎攻破前燕國度的時候,那梨園老祖遣散了宮中所有的衛士,在梨園樹下,一把大火將他連同三千弟子燒的一幹二淨,說起來也算是風情萬種的死法啊。”


    “這算哪門子的風情萬種。”易章輕輕搖了搖頭,悵然感歎道,“這所謂的梨園老祖,自己是給自己留下了一段風流佳話,但是你想想他在位的時候,嚴苛暴政,任人唯親,朝堂之上奸黨肆虐,前燕國境之內,稅務極其繁重複雜,虎狼橫行,良人無路,百姓根本沒有一點活路,他倒是活的逍遙自在,但是治下的百姓,卻是苦不堪言,要不是他如此不把百姓當人看,顧……顧將軍率西涼軍扣關的時候,那前燕的三十萬守關將士,堅持了僅僅六天,就被顧將軍麾下的慕容將軍踏破了國門。”


    說起這一段曆史往事,易章的精神稍微振奮了一些,他生平唯有兩好,一是黃老之學,二是曆史之學,但是平常他隻有一個寶貝女兒易坤,但是這個易坤卻是不愛紅妝愛武裝,每日裏不是練練拳腳,就是籌劃著怎麽離開家庭去闖蕩江湖,根本不會聽易章來訴說一些過往的曆史大事,所以易章也就隻能沉迷於黃老之學,每日讀讀書練練丹罷了。


    而近日突然被雪音送來的這一本《白雪遺音》勾起了些許塵封往事,易章神情稍微高漲了一些,而看到雪音確實對這些事情很感興趣的時候,易章的話匣子也就打開了一絲。


    身後的丫鬟躬身走了過來,替易章續上茶水。


    易章端起清茗微微抿了一小口潤了潤嗓子,繼續說道:“當年顧將軍率領六萬西涼鐵騎叩關的時候,那所謂的梨園老祖依舊在梁京尋歡作樂,甚至還天真地花重金去江湖上尋找江湖術士來做法抵抗西涼鐵騎,嗬,真是可笑,當年前燕那三十萬甲士,號稱壁壘是堅不可破,最少也能抵抗西涼鐵騎三年之久,但是僅僅是六天,從遞交戰書到慕容將軍踏破前燕過門,僅僅六天時間,而且還是在基本沒有重型的攻堅重器所產生的結果。”


    “當慕容將軍率部進入前燕邊關的時候,你猜猜發現了什麽?號稱三十萬甲士,那不過是一個虛數罷了,真正在邊關戍守的,算上老弱病殘,不過八萬人員而已,二十二萬,那些封疆大吏吃空額是常用的事情,但是在三十萬之中敢吃二十二萬的空額,那是多麽駭人聽聞的事情!而且這八萬將士之中,為將的,多是一些豪門將種出來曆練的,一個個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紙上談兵的時候一個比一個厲害,平常在勾欄裏喝花酒、玩花倌的時候一個比一個厲害,但是真要排兵布陣的時候,那一個個除了尿褲子,也就沒有別的會做的了,而那些為兵的,多是一些豪門將種的隨從仆人,在軍中掛名,但是卻基本不在軍中點卯,更別說操練了,而除了這些隨從之外,就基本都是一些老弱病殘了,殺人?別說殺人了,就連刀都提不動,身上的鎧甲都是紙甲,這種兵力、這種裝備,別說八萬了,就算是八十萬,也不可能阻攔住我大乾鐵騎的。”


    “那些無知文人,酸朽書生,現在世道好了,都在唱著什麽須知兵器為兇器,聖人不得已而用之。但是這些人又怎麽知道,當年咱大乾攻破前燕國關的時候,那前燕邊關最高統帥,竟然還躺在花倌兒的肚皮上,過了岐山關,兩側的老百姓對咱大乾的鐵騎是夾道歡迎啊,雪音姑娘,你想一想,在儒學的天地君親師教化之下,一個國家的百姓,竟然會對敵國軍隊夾道歡迎,這背後……夾雜著怎麽樣可怖的事實啊?”


    雪音微微頷首,微笑說道:“雪音不才,從小好歹讀過幾本閑書,剛剛聽易太守所說,雪音想起了以前一本詩籍上的兩句閑詩:‘將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前猶歌舞’。前燕整個國家一大半都爛掉了,這一大半是最上麵開始爛的,可是這些事情一出,那慕容世家最後做了什麽?除了確定被顧將軍鐵板釘釘說要項上人頭的前燕皇帝,知道自己跑不了就放了一團火,帶著三千女子給他陪葬,不僅走得風光,還給自己留下一段佳話,要不是選擇了這種死法,現在的文人士子,也不會到了現在還在唱前燕的讚歌。剩下的慕容家弟子,卻是卷著數不清的金銀細軟,從前燕皇宮的地下通道逃跑了,有得隱居江南,至死還是生活奢侈,鍾鳴鼎食,更有核心者,直接在江湖上建立了‘燕子塢’,現在這個燕子塢更是江湖上八大門派之一,他慕容家的人啊,現在又是順風順水,說不定就要東山再起了,易太守您說的真對,不論怎麽樣,興,是百姓苦;亡,還是百姓苦啊,到了最後,那些皇親國戚還是過著舒舒服服的日子,老百姓也就最多能轉過身來,過上能吃飽肚子的生活了。”


    雪音話音剛落,便被屋外傳來一連串的“父親”唿喊之聲打斷。


    一身紅戎勁裝的易坤大唿小叫著跑了進來,左手提著一把紫檀木的大弓,右手捏著兩支箭,赤著足,滿麵怒容、風風火火地闖了進來。


    “父親!”易坤聲音清脆,但是開口之時卻是擲地有聲,“為何小春攔著我不讓我出去,就算她不說,我也知道是你的主意。”


    易章在聽到自己唯一的寶貝女兒大唿小叫之時,就罕見地重重歎息一聲,在易坤進來之前,他就背靠著太師椅將雙眼閉上了,一張溝壑縱橫的老臉之上全是無可奈何卻又欣慰寵溺的神色。


    聽到易坤唿喊之後,他躺在太師椅上深深唿吸一次,而後緩緩問道:“剛起來吧?”


    “剛起來怎麽了!”易坤一雙柳葉眉一立,伶牙俐齒,“夏天到了,又是下著雨,多睡一會兒怎麽了,怎麽了!”


    “你還知道下雨天啊,下雨天出去幹什麽?你不怕把自己淋壞了我怕!”易章靠在椅背之上,依舊老神自在,“有這個功夫,你在房間裏看看書、練練字,甚至你做做女紅,打打葉子牌呢,每天出去舞刀弄槍,像……”


    “像什麽樣子!”易坤沒等自己父親把話說完,就模仿著易章的模樣老氣橫秋地把最後半句話補上了,而後腦袋一歪,翻了一個大大的白眼,小聲嘀咕道,“這句話說了沒有一萬遍,也有八千遍了,我都能背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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