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素一人坐在偏房書院裏的太師椅上,形容枯槁,麵如死灰。


    在他麵前飯桌之上擺放著簡易的米飯蔬菜,隻是上麵並無半點熱氣,明顯涼了很久。


    偏房裏沒有人服侍,也沒有人把守。


    其實也根本不需要人把守。


    孫策經營這湛英城多少年了,不敢說別的地方,單單就城牧府,早已經被他打造成一塊固若金湯的鐵板,若是孫策不在的情況下,孫素還可以在孫策遺留下來的框架內狐假虎威無法無天,但是從孫素迴來的那一刻起,整個城牧府便完全不同於以往了。


    就像原本一個行屍走肉的空軀殼,突然迎迴了自己的靈魂。


    孫策甚至都不需要一句話語,隻需要一個眼色,便能讓孫素這個湛英城無數紈絝的標杆瞬間剝掉所有衣服,赤裸裸的被孤立於這偏房之中。


    天色慢慢暗了下來。


    偏房裏依舊沒有掌燈。


    自從孫策早晨突然殺迴到城牧府並且把孫素驅逐到別院起,孫素的姿勢甚至都沒有動過。


    就這麽敗了?


    孫素腦子裏一片混沌,在此之前他無數次設想過此事塵埃落定之後的場景,若是勝了,他不會擺酒、不會請功,隻會獨自一人站在海邊,風輕雲淡的吟誦出自己早已準備好的那一句詩篇;若是敗了……萬一敗了,他也會從容一笑,哪怕是轉身奔赴刑場,自己也能做到麵不改色,這樣即使是死了,也能給湛英城內留下至少十年的傳說。


    但是可惜,今日的情景,似乎與之前設想的完全不一樣。


    他想喊,但是喉嚨裏好像塞著棉花,一個字也迸不出來;他想哭,但是淚腺似乎被堵住,一滴眼淚都流不出來。


    他就這麽坐在太師椅上,似乎從天地初開那一刻便坐在這裏,要一直做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爛。


    整整一個白天,他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


    自己到底是何時步入叔父大人的圈套的?


    孫素雖然此時落到如此境地,但是他卻不是蠢貨,相反,他還是個天賦異稟之人,否則他的城牧叔父也不會一直對他另眼相看。


    孫策前些日子在湛英城動身之前,曾經對他諄諄教誨,讓他在自己不在的這些日子裏,替自己照顧好湛英城這一大攤子事兒,言語內外,雖非明說,確偶有透漏出對鹽商的不滿。


    孫策離去之後,孫素輕而易舉地便拿到城牧大印,而且除了自己有限的幾個心腹之外,整個湛英城裏除了府衙以鄒府尹為首的那幾個老頑固一派以外,其餘人竟都對其言聽計從,當時孫素還天真的以外是“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的原因,現在想來,嗬,不過也是叔父大人的暗中授意罷了。


    而在孫策突然殺迴這湛英城之後,卻立即幹淨利落地剝掉自己身上的全部權利,拿下自己所有黨羽,就連那些鹽商,雖然如今還沒有釋放出大牢,但是卻撤掉了他們的海捕文書以及罪名公文,相信放他們出來重掌輝煌,也就是時間問題。


    在孫素見到孫策的一個眼神的時候,便明白自己一直是一隻掉入獵人陷阱還不自知的狡猾狐狸,但是他卻想不明白,自己到底是什麽時候,掉進陷阱裏的?


    自己身邊的玉階不可能是叔父的人,其餘黨羽雖然有可能,但是他們對自己卻隻有言聽計從的份,對他孫素施加的影響力微乎其微,那到底是哪些不起眼的因素組合起來,才讓自己走到了這一步田地?


    孫素想破了腦袋,也沒有想出問題到底出在哪兒。


    門開了。


    孫素沒有抬頭,連話語都沒有說一句,現在什麽事情都不如他思考的這個問題重要。


    來人的腳步聲很輕,應當是一名女子,這一點從房間裏慢慢氤氳出來的花香之上也可以佐證,但是這女子行進的腳步又頗為從容,不像是尋常的婢子。


    孫素渾身微微一抖,依舊沒有抬頭。


    火折之聲閃過,被黑暗淹沒的房間裏多了一點暗黃色的燭火。


    一位二九年華的豆蔻少女站在桌子旁邊,暗黃色的燭火映照著她白嫩如鵝蛋的俏臉,給她平添了幾分淡雅端莊。


    少女雙手放在腹前,似乎是從小被儒學熏陶的緣故,雖然剛剛十八歲,但是一舉一動卻優雅莊重、極合禮數。


    “飯菜不可口嗎?那我差下人再去換一桌來。”少女的嗓音動人如天籟,但是聽到孫素的耳朵裏,卻不亞於催命的打更之聲。


    孫素慢慢抬起頭,似哭非哭,似笑非笑:“我怎麽偏偏忘了你呢……我怎麽偏偏忘了你呢……淑兒,我的好堂妹啊。”


    孫淑略微抿了抿嘴,不過神情卻無絲毫起伏,隻是淡然說道:“湛英城鹽商積弊甚重,不僅僅是朝廷,就連桃花城那邊都略有不滿,父親大人有心改革鹽政,但是這湛英城裏的鹽商都是富甲一方,上下打點這些年不知道花費了多少兩銀子,能搬動的關係更是數不勝數,父親大人若是貿然下手的話,不是智者所為。”


    “好一個不是智者所為啊,哈哈哈……”孫素在見到孫淑的那一刻,心防完全崩潰,仰首瘋狂大笑,“所以,你地父親,我的叔父大人,就想了一個兩全其美的法子,借著阮錦園之死離開湛英城,把這個爛攤子留給我去折騰,不論我弄出一個多麽難收拾的接過,他隻需要一句輕飄飄的‘教子無方’,便能把責任全部推倒我身上了啊。真的是……真的是算無遺策啊。”


    孫淑搖搖頭,輕聲道:“父親大人並非你想的那麽不堪,而是你自己……太不中用,若是這事兒你能辦得漂漂亮亮的,父親大人一直對你視如己出,有這事的功勞在,他肯定會把自己當成你的墊腳石,直接把你送往長安;可惜你實在是太讓人失望,這麽些天,除了把湛英城弄得烏煙瘴氣以外,再也沒有任何成果,雖然這是有鹽商們隱藏勢力太大的原因,但是也足以說明,你的聰明才智……不足以擔當大任。”


    孫淑聲音放得極輕,但是每個字卻都是殺人刀,把把不落的插在孫素心肝之上。


    孫素靠迴座位之上,一身的頹廢幾乎把他壓垮,他無所謂地揮揮手,慘笑道:“成王敗寇,你們說什麽就是什麽吧。”


    屋裏黑暗又濃重了幾分,壓抑得這一豆燭火飄搖黯淡呈熄滅之勢。


    門外傳來一名護衛的問話之聲,孫淑貼身婢子小聲說了幾句,便將其擋了迴去。


    孫淑注視著孫素的臉龐,緩緩說道:“我冒著被父親大人責備的風險前來探詢你,你卻給我一副如此怨天尤人的姿態,說實話,我很失望。”


    “你失望?!”孫素因為這句話而狀若癲狂,霍然一下從太師椅上站起身來,在身下太師椅的吱呀聲之中,猛然朝著孫淑撲將過來。


    屋內房梁之上有一道黑影悄無聲息地閃過,孫素剛剛動了兩步,便被一口雪亮短刀架在脖子上。


    孫素癲狂大笑:“哈哈哈,淑兒,你既然是暗中帶著叔父大人的護衛過來見我,何必作出如此推心置腹之狀?”


    孫淑微微蹙眉,她此時才明白過來孫素方才的動作全是試探,可惜這龐供奉也實在沉不住氣,被這輕微的一個舉動便試探出了身形。


    孫淑不滿地嗯了一聲,那道黑衣人影收迴短刀,恭敬欠了欠身子,一個閃身便重新消失在黑暗之中。


    孫素坐迴太師椅上,優哉遊哉笑道:“淑兒,你摸著良心說一句公道話,這些年我為你孫家,是不是諸事都盡心盡力,我為你孫淑……是不是能把心肝都掏出來,到頭來你又給了我一個‘怨天尤人’的說法,是不是太……有意思了?你們若是想要我性命,隻要淑兒你開口便是,哪裏用得著如此大費周章啊。”


    孫淑默然,低頭撥弄了幾下油燈,讓火焰稍微更大了一些。


    孫素仰首望著黑洞洞的屋頂:“原本我以為,是因為你對我青睞有加,叔父大人才肯把孫家大任壓在我身上;我卻沒想到,原來是因為叔父大人重用於我,你才肯對我另眼相看啊。”


    孫淑又是習慣性地抿了抿嘴唇:“隨便你說什麽也好,我今晚來這裏隻是想告訴你一句,你難道真的以為這個事情已經塵埃落定了嗎?”


    “要不然呢?我難道還敢孤身一人反我叔父大人的決議嗎?”


    孫淑表情前所未有的凝重,她盯著孫素,一字一頓道:“父親從羅雲城迴來之後,身上的味道便不對,府裏很多人能看出來,他想殺人!他急需殺人來了結這些東西,堂兄,你雖然未勝,但是此時也不能言敗,最不濟,也要把自己從屠刀下保出來,當然,若是你還是這幅視死忽如歸的‘英雄’模樣,就當我今晚沒來過。”


    言罷,孫淑便轉身盈盈離去,隻是走到門口之時貌似無意間對下人吩咐說道:“房門就不用關著了,這是我家裏的堂兄,又不是賊,沒必要這麽難堪的防著。”


    下人應了聲是,果然沒關房門。


    房間裏麵沉默片刻後,傳出一句略帶疲憊但是堅定的嗓音:“叫玉階兄過來見我,馬上。”


    在下台階的孫淑腳步頓了頓,月色下的臉龐上,浮現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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