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時分,北巷。


    北巷不僅僅是一條弄巷,這是以一條長巷為核心的,接近半個城區大小的區域。


    隻是北巷一直在這個區域之中占據著絕對的統治地位,所以湛英城裏的老人便習慣把這整片區域,都稱作北巷。


    北巷是一個魚龍混雜的地方。


    這裏有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亡命徒;有胸懷天下卻報國無門的落魄書生;有穿的花枝招展在巷口拉客的流鶯。


    你若是有心,甚至能在這裏找到國都覆滅的前朝黃紫公卿或者將種子孫。甚至某某覆滅小國之太子儲君,都有可能在某個不起眼酒肆裏麵找到。


    湛英城府衙的捕快,最討厭的便是在案情上看到“北巷”二字,在捕快眼裏,北巷發生命案連個事情都不算,這裏的人都死光了,湛英城裏才算是幹淨。


    不僅僅是捕快,湛英城裏任何正派的人士,都將北巷二字視為洪水猛獸,流落到北巷裏的人,已經不是人了,是亂葬崗奪食的野狗;是陰溝裏的老鼠;是最令人作嘔的臭蟲毒蛇。


    而北巷之所以能在湛英城存在這麽久,肯定也有它的可取之處——在北巷,隻要有銀子,你能買到任何東西。


    畢竟平日裏越是高高在上的人物,越是需要有人來替他們做一些靜悄悄的事情。


    顯然,北巷是符合這些大人物的需求的。


    孫素帶著楊秀所來之地,正是北巷。


    自從踏入這北巷外圍區域,楊秀一顆心便提到了嗓子眼,他雖然是一介紈絝衙內,但平日裏接觸的都是花天酒地風花雪月的事情,再不濟也是架鷹鬥犬,哪裏曾與北巷這些視人命如草芥的魔頭有過接觸?


    跟在孫素身後,楊秀每邁一步,都感覺自己胸膛裏的心髒跳動就更劇烈一分,坍塌的牆壁、破敗的院落、街道之上隨處可見的排泄物和破爛的酒壇……這裏的每一切,都充斥著肮髒混亂的氣息。


    在楊秀看來,這裏不是人間,也不是地獄,而是介於人間和地獄的混亂之地,在這裏活著的,都是一些半人半鬼的東西。


    楊秀一把推開貼到自己身上的一名麵容憔悴若活死人的流鶯,貼在孫素身後戰戰兢兢問道:“孫公子,咱們為何不帶幾個下人過來?這種地方肮髒混亂,萬一出個什麽岔子……”


    孫素腳步不停,冷哼一聲:“咱們所謀何事,你我心知肚明,若是此事提前泄露出去一分,大事必敗,不僅如此,在你府中見過我的下人和小妾,你知道該怎麽做的。”


    孫素話語極其平靜,楊秀不自覺地打了一個寒顫。


    不是為了孫素的話語,而是他那平淡的表情。


    為了那萬分之一的可能犧牲掉兩條人命,在孫素看來,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也是到了這種時刻,楊秀才從心底裏再次審視了孫素之前所說言語,也是到了現在,他才真切明白,自己參與了一項多麽重大的事情。


    深吸一口氣,楊秀慢慢平靜下來:“孫公子放心,此事我自有分寸,咱們來此,是要見何人?”


    此時有一醉醺醺的大漢正從對麵過來,偌大的街道,他卻偏偏踉踉蹌蹌地朝孫素撞過來。


    孫素看起來眉清目秀,但出手卻極其狠辣,那大漢剛剛來到他身前一尺之處,他便出手如電,抓住那大漢頭發往下狠狠拽,大漢吃痛,哎呦一聲便彎下腰來。


    緊接著,孫素一掀長袍袍襟,一記淩厲的膝撞猛然襲向壯漢麵門,而與此同時,他的右臂靈巧一彎,手肘如刀,猛然下砸,正中壯漢脊柱。


    一套連招下來,僅僅是花費了不到三息的時間,那壯漢此時猶如死狗一般趴伏在地,生死不知。


    孫素在長袍之上擦了擦手,不言不語直接踩著那壯漢身體踏了過去。


    楊秀想了想,看著前方孫素的注意力並不在自己身上,想了想之後還是決定繞過去。


    此時,街道黑暗角落裏,驀然閃出六七條壯漢,都是窮苦腳行的打扮,為首一手手執明晃晃的牛角尖刀,其餘人手裏都是握著嬰兒手臂粗細的齊眉短棍。


    不知是否有意,這些短棍末端之上還沾染著些許血汙跡象,遠遠看去甚是惡心。


    為首一壯漢赤裸的上身上麵滿是刀疤,模樣更是兇神惡煞,他把玩著手裏的牛角尖刀,一邊向孫素走過來一邊沉聲道:“這位朋友,我兄弟不過是多吃了幾杯酒而已,你就出手如此毒辣,於情於理,都說不過去吧?”


    孫素雙唇緊閉,驀然腳尖一點地麵瞬間欺身而上,撞到離自己最近的那名懷裏之後右肘已經猛然擊出。


    在那名壯漢倒飛出去的那一刻,其餘大漢已經咒罵著圍了上來。


    不過此時孫素手裏已經多了一條齊眉短棍,此棍在他手裏仿佛被賦予生命一般,指東打西,上挑下砸,極為靈巧。


    十息功夫過後,孫素躍起身形與半空之中一個橫向翻轉,同時手裏短棍借力順砸而下,正中那為首大漢持刀的手腕。


    這一刻,楊秀看著那大漢抱著右臂在地上打滾哭嚎,似乎真切聽到了那令人牙酸的骨裂之音。


    孫素扔掉手裏短棍,有些厭惡地擦擦手,極其難得吐出一句話:“不過一殺豬宰羊的屠夫耳,還想學人出來短道,既然是新來的就把招子放亮點,你也不看看這北巷裏哪個不開眼的敢向爺爺動手。”


    言罷,孫素也不管這大漢如搗蒜一般的叩首,自顧自地朝前走去。


    楊秀心裏發怵,緊緊跟在孫素身後,不敢看向四周和那些惡人目光接觸,隻能低頭趕路之間,沒話找話:“孫公子的棍耍的真好。”


    “不過是小孩子玩的東西,拿不上台麵。”


    “孫公子似乎很喜歡用肘?”


    “肘如刀,老人們的話語不是妄言。”


    “咱們這是去找誰?”


    “北巷三分天下,咱去找‘佛爺’,他是實力最雄厚的,手下亡命徒最多,當然,也是最狡猾最惡毒的,你若是說錯一句話,就被他黑吃黑了。”


    “佛爺……似乎有些耳熟的名字?”


    “湛英城地界有一批馬匪,打得就是佛爺的旗號,不過佛爺平日裏一般住在北巷,不怎麽會管那些馬匪的事情。”


    “咱們找佛爺……是要買命嗎?”


    孫素在一間破敗酒肆麵前停下腳步,輕聲道:“別管為何,你隻需要出銀子便好了,記得,沒得到我的授意,不可亂說一句話,這裏可不是楊府,你死在這兒,也不過是臭水溝裏多一具麵目全非的屍體罷了。”


    楊秀打了一個寒顫,狠狠點點頭。


    孫素帶著楊秀走進酒肆,一樓隻有幾桌客人在吃酒,酒桌上都是大碗的烈酒,下酒菜也不過是一些花生米、豆幹之類罷了。


    孫素喚過一張死人臉的小二,從懷裏摸出一錠十兩的銀子扔到他懷裏,問道:“還是老地方?”


    小二極其麻利地把銀子收了起來,半死不活地嗯了一聲。


    孫素點點頭:“送兩壺幹淨的黃酒上來,剩下的銀子算你的。”


    小二似笑非笑地看著孫素:“孫少爺,行情變了,你這十兩銀子,隻夠買兩碗涼茶的。”


    麵對如此赤裸裸的竹杠,孫素卻坦然點點頭,道了一聲:“理當如此”之後,便又掏出兩錠銀子扔給小二。


    後者這才懶洋洋地轉身去端酒。


    孫素帶著楊秀舉步上樓,徑直朝最裏麵的房間走去,這一路上有不少彪形大漢把守,腰間鼓鼓囊囊地都塞著家夥,但是看到孫素之後,都是點點頭便放行了,連盤問都沒有。


    看樣子,孫素是這裏的常客。


    推開房門,便有一股令人幾欲作嘔的濃厚血腥味撲鼻而來。


    孫素麵色如常地走了進去,楊秀咬咬牙,隻能臉色難看地跟在後麵。


    房間不大,但是卻難得的幹淨,房間內有六七條身著青衣的剽悍大漢昂首挺立,在這些大漢之間的太師椅上,坐著一名約莫五十多歲的男子,膚色黝黑兩鬢微白,身材高大健碩,正在大口大口地消滅著麵前桌子上的一隻烤羊腿。


    在他麵前,正有一人躺在血泊之中,麵目朝下一動不動,隻有微微抽搐著的四肢顯示他還有最後一口氣。


    佛爺一邊撕扯著羊腿,一邊慢斯條理道:“欠錢不還,講到哪裏去,都不對,不信你問問孫少爺,他可是出身官宦之家,又是讀書人,你問問他,欠債還錢,是不是天經地義的?”


    孫素隻是微笑頷首,並沒有開口接話。


    佛爺微微揚了揚下巴,身後走出兩名青衣壯漢,一人抓起地上那人的右腿,猶如拖貨物一般把那人拖了出去。另外一人拿了一張椅子過來,放在孫素旁邊。


    佛爺這才抬起頭,微笑道:“坐吧孫少爺,看來你是又給我送銀子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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