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嬌整整走了一晚上,才終於在淩晨六點下了明月山。


    天灰濛濛的,刺骨的寒風唿唿地吹,枯黃的樹葉被無情地刮落,在一輛輛飛馳而過的車輪下狼狽地打著捲兒。


    這個世界,冷得就像一座冰窖。


    淩嬌頭髮散亂,臉色蒼白,眼神飄忽,走路蹣跚搖晃,姿勢怪異。


    路旁清掃垃圾的大媽警惕地盯著她看了好幾眼,半晌才移開目光,嘴裏嘀咕著不知道哪裏的方言:「噶蛤呢這一大清早兒滴,還以為喪屍進城了呢...」


    淩嬌沒聽見,就算聽見了也沒力氣去計較,這會兒最大的問題,是填飽肚子。


    她走進一家早餐店,叫了一碗粥和幾個包子,開始狼吞虎咽。身子慢慢暖和起來,人也精神了,淩嬌滿足地打了個飽嗝兒,又打了個哈欠,兩滴眼淚順著眼角流了下來。


    淩嬌隨意用手背擦了擦,起身買單,走人。


    雖然很累很困,但她不能耽擱,萬一顧雪宜跑了呢?萬一被別人先一步舉報了呢?那她的獎金可就要飛了!


    淩嬌攔了輛計程車,終於在八點之前趕到了警察局,接待她的是白程宇。


    淩嬌第一句話問的是:「那五萬塊獎金是真的吧?」


    白程宇意味不明地笑笑,給了她一顆定心丸,「當然。我們警方說話算話,隻要你提供的線索是有用的,抓到人,立即兌現。」


    淩嬌於是放心地將顧雪宜的藏身之地說了出來,白程宇馬上調集人手出發,二十分鍾後,顧雪宜落網。


    那時候的顧雪宜正在收拾東西準備當天晚上跑路,她聽說出了車站上車的乘客都屬於司機的私活兒,隻要不超載,車站不會有任何記錄。


    隻可惜天網恢恢,顧雪宜到底還是沒能跑出去。


    人抓到了,接下來就是審訊和判刑的過程,買兇殺人,量刑很重,雖然被害人君書劍沒有死亡,顧雪宜不會被判死刑,但起碼也在十年以上。


    演了一輩子哭戲,如今麵臨這樣悽慘的結局,顧雪宜想哭,卻怎麽也哭不出來。


    她這輩子全押在了君書劍身上,但君書劍現在肯定恨不得她死,娘家又無錢無勢,想了很久,顧雪宜竟然想不到一個可以搭救自己的人。


    如果說還有一線希望的話,或許就是她的兒子君子儒了。


    顧雪宜幾次申請要見君子儒,君子儒也終於來了,卻不是來安慰她拯救她的,而是斥責她痛罵她,罵她不知廉恥,罵她心狠手辣,罵她自作自受,罵完之後,頭也不迴地走了。


    顧雪宜徹底絕望了。


    但更讓她絕望的還在後頭。


    警方找到了人證,證實當年君家司機車禍死亡一事並不是意外,而是顧雪宜所為,證人親眼看見,顧雪宜將一杯攙了不明液體的茶水遞給了司機王大海,王大海喝完後出門送君瑤上學,途中車子墜入河道,王大海死亡,君瑤至今昏迷不醒。


    警方再通過皮日新的口供,證實顧雪宜曾托他在黑市買過迷幻劑,因此有理由相信,顧雪宜就是殺人兇手。


    事情水落石出,法院當庭宣判。


    皮日新和他的同夥犯綁架罪,判十五年監禁;


    顧雪宜買兇殺人,未遂,判十五年監禁;犯故意殺人罪,致一人死亡,一人重傷,判處死刑;兩罪並罰,判處死刑,緩期半年執行。


    宣判剛畢,顧雪宜就當庭嚇暈過去了,被抬迴了牢裏。


    這個世界沒有人同情她,隻有一張張鄙夷,唾棄和看笑話的臉。


    顧雪宜害怕,怕得要死,怕得整夜整夜地做噩夢,夢中都是一排排黑漆漆的槍,槍口像地獄的門一樣敞開著,它們在向她招手,向她唿喚...


    最可怕的並不是死亡,而是等待死亡。


    這樣癡癡呆呆地過了半個月,忽然某一天,顧雪宜清醒過來了,她不再彷徨,不再發抖,不再做噩夢,她將牢飯吃得幹幹淨淨,她親親熱熱地跟獄友們打招唿,老老實實地參加勞動,笑容滿麵地進入了夢鄉。


    第二日,她被發現吊死在了上鋪的床板上。


    ......


    「夫人,您醒了?」女孩清脆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顧雪宜慢慢睜開了眼。


    青紗帳,軟煙羅,如夢似幻。


    床前丫鬟模樣的少女低眉順眼地將她扶起來,「夫人,時辰到了。」


    時辰,什麽時辰?還有,她是誰?


    顧雪宜急切地下床,在梳妝檯前細細地打量著鏡子裏的人,抬手摸著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不知不覺間,淚流滿麵。


    「我迴來了...我終於迴來了...」她像瘋了一樣又哭又笑,「沈月珠!君明遠!你們整不死我的!我就知道,我是有大氣運的人,我是老天爺的寵兒!我是不會死的!哈哈哈——」


    丫鬟吃驚地瞪大了眼,忙提醒道:「夫人,您可千萬不能笑,會讓人誤會的...」


    「大膽!」顧雪宜橫了她一眼,主子的氣勢如山般壓了過去,「我為何不能笑?」


    丫鬟道:「您忘了,今兒個是老爺的頭七啊。」頭七守靈,哭都來不及,怎能笑。


    顧雪宜:「......」


    剛才太興奮,她一時倒忘了詢問現在是哪一年了。


    還有,這個丫鬟也麵生得很,似乎不是前世跟著她的人。


    「老爺...是林元通?」顧雪宜問。


    丫鬟滿臉困惑,「夫人,誰是林元通?」夫人怎麽睡一覺起來神神怪怪的,淨說些她聽不懂的話。


    顧雪宜就更迷惑了,事情有些不對勁,明明臉還是那張臉,可其他事好像都變了。


    前世她是七品知縣家的庶女,嫉妒嫡姐嫁入省城織造大戶林家,得了一門好姻緣,於是暗中使計讓嫡姐「病逝」,然後說服了父親,以「照顧嫡姐留下來的幼子」為由嫁入林家為繼室,後來,繼子接著「病逝」,再後來,輪到了整日不思正務,隻會喝酒懷念原配的丈夫林元通。


    她依稀記得,林元通死的時候她已經四十多歲了,可鏡子裏照出來的明明才二十出頭的模樣。


    這是怎麽迴事?


    顧雪宜正百思不得其解,房門忽然被人猛地推開,一個丫鬟踉蹌著撲進來,叫道:「夫人,不好了!官兵來了!」


    話音剛落,一群身穿甲冑腰挎長刀的官兵就沖了進來,領頭的一揮手,喝道:「顧氏謀殺親夫,罪證確鑿,奉知府大人之命,押赴大牢,等候發落!」


    顧雪宜懵了。


    啥意思,她才剛從監獄裏穿迴來,屁股還沒坐熱呢,這就又要被抓去坐牢了?


    開什麽玩笑!


    「大人,我冤枉啊!」顧雪宜一邊掙紮一邊聲嘶力竭地喊,「我沒有殺人!我沒有殺人!」


    官兵根本不聽她解釋,戴上枷鎖就將她關進了大牢。


    這之後過了幾堂審訊,顧雪宜才知道,原來一切的一切,都早不是前世的模樣了。


    這一世,嫡姐沒有早早病逝,依然和林元通你儂我儂;她也沒能嫁進林家,父親為了拉攏一個地方豪紳,將她一頂轎子送給了那個好色之徒,可她生來不甘人下,極力討好那人的同時,暗中害死了家裏的大老婆,不久就從姨娘抬成了繼室。


    可男人的劣根性總是那麽可恨,那人還是不滿足,一個接一個地往家裏塞女人,塞的後院都住不下。


    她有了兒子,那個無能好色的丈夫,可以去死了。


    於是,她毒死了他...


    這,就是顧雪宜迴來之前發生的一切。


    顧雪宜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


    真是諷刺啊,她逃得了一次,逃得了兩次,終究,還是因為謀殺親夫,沒有逃過第三次。


    但這第三次不是她幹的呀,是原來的那個自己...可,原來的自己又是誰?是她,或者不是她?而現在的自己,是自己,或者不是自己?到底哪個才是真正的她,或者,都是她?


    陰冷潮濕的牢房裏,老鼠橫行,蟑螂成群,顧雪宜癡癡呆呆地坐在糜爛的稻草上,低頭看著自己滿是髒汙的雙手,一遍遍地問:「我是誰?我是誰......」


    幾日後,天朗氣清,黃道吉日。


    一輛囚車裝著一個渾身狼藉的年輕女人走向了刑場,沿途,無數的爛菜葉和臭雞蛋朝她砸來,砸得她愈加狼狽不堪,人們大聲罵著,唾著,而女人隻是咧著嘴嘿嘿地傻笑。


    刑場上,她跪在冰冷的地上。


    午時三刻,監斬官一聲令下,劊子手舉起了鬼頭刀。


    女人抬起頭,望向圍觀的人群。


    午後的陽光那麽耀眼,她看到了人群最前方兩道熟悉的身影。


    那是她的嫡姐和林元通,兩個前世被她害死的人,這輩子,他們相攜著站在自己麵前,居高臨下地看她如何被砍頭。


    顧雪宜閉上了眼,淚珠滾滾而下。


    寒光閃,人頭落。


    這一次,她再沒了重生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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