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風乍起,涼意侵室,養心殿裏,藥香彌漫,那重現雪朝盛世、被朝野譽為光興明主的年輕帝王,正由內侍扶著,慢慢地喝著湯藥。


    堪堪而立之年,雪華的雙鬢已然似霜染般星點斑白,雙頰深陷進去,不見絲毫血色,形容枯槁。隻有那雙眼眸,依然清明不亂,幽深如海。


    一碗藥喝盡,內侍遞上絹帕,他輕輕拭去唇邊的藥漬,喘了口氣,問:“小順子,皇後來了嗎?”


    正扶著他的內侍答道:“據報皇後娘娘的車駕昨天已經進了逸城安歇,大約明天就能迴宮。”


    他的眼睛倏然一亮,振臂起身,急聲道:“快,給朕沐浴更衣,把殿中的門窗統統打開,細細灑掃,別留下藥味。”


    小順子驚道:“皇上,皇後娘娘昨日才進逸城,最快也要明天才能迴宮,您現在不用急著準備。”


    他搖頭,辯解道:“從逸城行到長安,本是需要三天。對她來說,兩天時間就足夠了。”


    小順子依然沒動,隻是細聲說:“縱然皇後娘娘此刻就能迴來,皇上您也不用沐浴更衣。太醫說過,您現在不能受寒,隻宜靜養,應該盡量減少沐浴次數,更別提開窗吹風了。”


    他揮了揮手,低低地笑了,“小順子,你難道還不明白嗎?朕就要死了,不想讓她看到朕這副臥榻等死的窩囊樣。”


    小順子沉默不語,趁轉身的當兒,低頭將眼角的淚跡抹去,吩咐侍者準備蘭湯,服侍天子沐浴更衣,束冠佩玉。一應打點停當,小順子才道:“皇上,好了。”


    他輕輕點頭,走出養心殿,擋開從侍的扶持,站在養心殿廊前那寬闊平整的墩台上,極目眺望。


    目光所及,隻見重簷廡殿頂的大殿屋脊兩端矗立著高高的鴟吻,屋簷重重翼展。寬闊而長的龍尾道從層層台基裏伸出,筆直前指,又被厚厚宮門阻隔,叫人無法一眼望盡。


    突然,遠處宮門層層洞開,一騎飛馳直入。天高雲淡,藍空如洗,那一騎紅塵,如火如荼,似霞似錦,漸逼入眼。


    他的眼睛倏然一亮,眉宇間籠上迥異於病態的別樣神采。他望著那翻身下馬,登階而來的淩霜,微笑道:“你終於迴來了。”


    她一步一步走上墩台,目光從他整潔的衣飾上移過,最後落在他臉上,問:“陛下,你......”


    他沒迴答,隻是對著她伸出手去,但她雙目微瞑,退開幾步,對他臉上的懇切神態視若無睹。


    他的體力已經不足以支撐他多做糾纏,隻能黯然垂手,自嘲地低歎一聲,旋即抬起頭來,望著她,輕聲說:“阿霜,這麽多年,朕對不起你!”


    這麽多年,他自私任性,貪婪蠻橫,累她被人唾罵汙辱,百口莫辯,幾近陷入萬劫不複之地,生不如死,卻從未有一字言悔,何以今日他突然示弱?


    她一怔,故意地冷笑道:“你想說什麽?”


    他隻覺得舌底苦意蔓延,直直滲入心裏,苦得他似乎所有的話都忘了,望著她堆霜積雪的冷態,心底深深歎息。


    明知她不可能動容,明知她不會動心,明知她對他有恨無情,卻偏偏忍不住奢望,舍不得放手。即使明知悖德失道,仍然強求。


    一瞬間,他的身體晃了晃,卻又強行站定,苦笑道:“阿霜,難道你真的恨我至此?就算我要死了,你也不肯原諒我嗎?”


    這副衣飾修潔、昂然挺立的樣子,怎麽會病重不治,她如何肯信,冷聲答:“等你真的要死了再說吧!”


    他的心陣陣絞痛,卻又鬆了口氣:她果然是恨他的,恨到這樣的地步。這樣也好,至少他死了,她不會太傷心。


    淩霜仍在追問他召她何事,他笑了笑,說道:“昨日早朝,我下旨將軍政決斷之權移交到鳳凰宮,由你監國攝政,決定皇統。


    阿霜,這江山重擔,今後又要累你承擔了。”


    頓時,淩霜錯愕無比,抬頭待要再問什麽,卻見他已搖搖欲墜。她下意識地伸手,想扶住他,可手抬高幾寸,卻又迅速收迴,冷笑道:“你還想騙我?”


    遠遠站著的小順子想衝上前來扶住他,卻又想起他的命令,忍了又忍,才沒有上前,而是對她跪了下去,重重叩首,說道:


    “皇後娘娘,皇上沒有騙您!皇上近年舊疾、新病、心傷並發,已心力交瘁,太醫們束手無策,都說是……說是……危在旦夕!皇後娘娘,皇上召您迴來,其實是……在托付……他是不願讓您看到他病重的樣子,才強撐著出來迎接您的!皇後娘娘……”


    他想阻止小順子的話,卻已無力抬手,也無法出聲,眼前一片模糊,隱約感覺墩台的青石撲麵而來。


    她看著他頹然跌倒,看到他想站穩卻終不能如願,終於相信他是真的要死了!


    他右手微微前伸,似乎想拉住她,卻已無力跨過他們之間的鴻溝,隻能靜靜地看著她,淒涼地笑著。


    他的目光與她相對,那已然蒙上了一層陰翳的眼眸,盛滿他的心事,溫柔而悲傷。


    他要死了!果真是重病不治了!


    淩霜靜靜看著他在自己麵前緩緩倒下,心裏發出一聲無意義的呢喃。


    小華,他真的要死了!


    不管是他待她的薄情,還是他害她的狠毒,又或是他傷她的悖德之舉,都將隨著他的死去而煙消雲散。


    她曾經用最惡毒的語言咒他去死,可他卻沒有死。她一直以為在她死之前,他是不會死的。如果他真的死了,她就可以輕鬆了。


    可是為什麽想到他將要死去,她卻突然恐慌至極,驚駭至極,仿佛整顆心突然都被掏空了一般,沒有歡喜,沒有欣慰,更沒有暢快,隻有意料之外的空虛、酸楚和疼痛。


    他就要在她身前徹底倒地了,她應該靜靜看他倒下,卻在他真要倒在青石地麵的瞬間,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用盡力氣將他接住,喉頭發出一聲淒厲的尖叫——“小華!”


    聽到她發自肺腑的這一聲“小華”,他不知從哪裏又生出一股力氣,將已經沉重閉合的眼皮再次撐起,看到她滿眼的驚駭恐懼,滿眼的擔憂心痛。


    這一瞬間,他讀到了她內心深藏的秘密,不禁釋懷。


    阿霜,阿霜,你對我終不是無情!


    因久病而枯槁的形容,因這一時的欣慰而綻放出一抹明朗的淺笑。眉目間,舊日風采神俊依稀可見。


    他竭盡全力,抓住她鬢邊落下的一縷青絲,含笑低語,“阿霜,我不要你為我的死而傷心,我隻要你記得有我生命的每一刻。你的心是我最好的歸宿,在那裏,再沒有人能非議我們的愛。”


    她緊咬貝齒,森然冷笑,“你休想把我拖進這悖逆倫理的孽情裏,自己卻抽身離去。你若敢死,我會將你挫骨揚灰,叫你徹底消失,永不被人記起!”


    雖然淩霜嘴上是這麽說,臉上是冰冷冷的,但是她的內心,早已冰雪釋融,原諒了雪華。


    若不是如此,淩霜也不會瞞著雪華,與唐堇一起下南洲,尋得忘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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