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唿嘯,火勢借著風越吹越旺,再加上地麵上堆積的屍體斷折的箭矢,城牆下的大火沒有絲毫停息的可能。

    而此時,在陶遠和陶襄雲身後,金兵如潮水一般湧向二人。別無他法,兩人隻能各自守住一邊,劍氣飛縱毫無拖遝,劍劍斃命,血花道道飛濺,沾染的兩人衣衫已經看不出顏色,隻有一片片猩紅。

    袁崇煥在城頭看的清楚,縱使是陶襄雲那樣的高手,在這樣的千軍萬馬中也毫無優勢可言,真氣一旦耗盡就與常人無異,隻能任人宰割。

    “快去請傅大俠來!”袁崇煥最想想到的就是傅青竹,隻是他剛一開口,就已經有一道灰色身影躍下城牆。

    “是那小和尚!”

    無果本來是負責護送傷者,到了此處,看所有人都神色焦急的看著城外,他才看見火海之外的兩人,一眼便認出了陶襄雲。他毫不猶豫的縱身翻下,在墜落火海前,無果腳一蹬牆麵,整個人已經如箭一般飛竄出去,但也不能完全越過大火,隻能落在其邊緣,就地一滾才到了陶襄雲身後,棉袍上落了不少火星,已經有焦糊的氣味。

    方一站穩,無果就道:“陶盟主,封住雙耳經脈!”

    陶襄雲雖不解其意,但卻立刻照做。

    陶遠並未注意來人是誰,隻聽他這樣說就也立刻封住了雙耳,手中長劍不停,仍毫不遲疑的一劍劍刺出。又砍殺三人,陶遠就覺身後有異,不禁迴頭,才看清楚,在自己身後的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和尚。

    無果衣袍鼓動,真氣滾滾流出,口中流瀉出陣陣梵音,如從天際而來,一波一波直襲而去。

    陶遠再看圍聚在自己周圍的金兵,一個個張口突眼,像是痛極難耐,紛紛捂耳抓胸,下一刻已經癱軟在地,有的口鼻裏還滲出血來。離的遠的,情況稍好,隻是癱軟在地,尚能掙紮起身。

    城牆上,城牆下,天籟一般的誦經聲禁錮了所有人的動作,隻餘紅旗漫卷,煙火如荼,本該殺生震天的戰場上靜的如天地初開、混沌一片之際。

    終於,陶遠覺得身後的壓力消失了,他才迴過頭來仔細看著身後的小和尚,而後者已經麵無血色,卻仍堅持著站穩。

    兩人目光交匯,怔忪間已經認出彼此。

    “快繞到城門去。”陶遠背起無果,也不管陶襄雲是否跟上,徑自向城門而去。

    袁崇煥看三人向城門而去,知道他們是要從別處城牆上攀上來,立刻帶人拿著繩索跟過去。

    陶遠先一步拉住繩梯,借力一拉,背著無果飛身向上。

    這時,一支通體漆黑,尾端白羽的箭破空而來,直射陶遠背在身後的無果。陶襄雲運勁一挑腳邊的刀,右手接住,順勢拋出,一氣嗬成。

    袁崇煥本以為陶襄雲此一擊必中,卻沒想到,那柄刀隻是與箭堪堪錯過。城樓上,驚唿一片,卻無人能再趕上那支突來的箭。

    “再使勁兒!”

    穩婆到時,王珞瑤已經暈了過去,對虧了這婆子有些道行,用冷水激麵的辦法,人才終於醒了過來,疼痛卻依舊沒有停止。

    “她不是頭迴生,怎麽就這麽難?”

    兩個多時辰過去後,穩婆心裏已經惴惴不安。

    “這可怎麽辦!”一旁幫忙的婦人也有些坐不住了,走到棚子外麵,想去找大夫,剛一出來,就正撞上已經在外麵等了很久的陶玉鞍。

    “大娘,我娘病了嗎?”陶玉鞍原本紅潤的小臉兒有些蒼白,“娘說給我生個妹妹,很疼嗎?”

    “你娘沒事兒,一會兒就好了。”說完,這婦人就忙著去找大夫了。

    陣陣梵音持續了約半盞茶的時間,傅青竹在聲音停頓的一瞬間,就已經施展輕功飛奔而來,幾個起落就已經看見城下三人。當破空之聲想起時,他立刻奪過身旁士兵手中的弓箭,搭箭瞄準,這一箭竟是放注內力的。

    陶遠雖然背對著箭來的方向,卻也早就察覺,因為背著無果情急之下,隻能鬆手,向地麵緩緩落下。

    傅青竹再射一箭,這迴是向著方才的冷箭來的方向,幾乎在箭離弦的一刻,他已經飛身而下,到了陶遠身邊。

    遠處,金兵陣中,一人右肩已經被箭射穿,身旁的隨從立刻扶著他撤離,一陣混亂後,金兵又開始重整旗鼓,準備再一次進攻。

    傅青竹冷眼瞥過陶襄雲,背起無果,讓陶遠先攀上繩梯。城牆上,一劍天幾名弟子又順下一根繩索接應傅青竹。陶襄雲跟在陶遠後麵,又迴到了城牆上。

    在堆屍如山的城池內,一聲嬰兒的啼哭劃破戰場上暫時的寂靜,浴血的戰士紛紛尋聲望去,明知道看不見,卻依舊望著。

    “誓死保我大明河山!”袁崇煥揮劍高唿,眾將士齊齊響應,高唿聲連綿不絕,震的腳下青磚欲裂,在場的江湖男兒無不熱血沸騰。門派之分,地域之界,在麵對同一敵人時已經消失殆盡,隻剩下同仇敵愾,隻剩下氣吞山河的豪邁。

    “陶遠!”李煜的聲量不大,但足矣引起周圍人的注意。在群情激昂的時候,因為他喊出口的這個名字,了解內情的人,心裏又都開始了各自的打算。

    一柄劍直指陶遠咽喉,傅青竹提劍格擋直指對方心口,“雲公子,眼下還是先息事寧人的好!”峨眉派雲飛揚,掌門雲瑛的獨子。而雲瑛又是天山派上任掌門王長年之師,雲海的後人。如果說他們要為王長年的死出頭,也算是同門之誼,師出有名。

    陶遠朗聲道:“師兄,既然如此,咱們就與雲公子相約大戰之後,一起把事情說個明了。”然後看了一眼雲飛揚身旁站著的李煜,“好嗎?李師兄?”

    寧遠,是關外最後一處拱衛山海關的城池,如果此城失陷,那麽就隻剩下山海關一線可守,關外千裏沃野,不知道要等到何年何月才能盡數收迴。

    “眼下最要緊的是退敵,雲公子要以大局為重!”陶襄雲脫了身上染血的棉袍,扔在一旁,隻穿著白色中衣,頗有威嚴。

    話已至此,雲飛揚隻得放下劍,冷哼一聲走了。

    陶玉鞍隻身跑上城樓,雙眼所及處,青色的磚牆、地麵都已經血跡斑斑,隨處可見殘肢、斷箭,戰旗隨風而起,血腥之氣卻仍是吹不散,化不開。

    “誰家的孩子!”

    一個左肩纏著布條,手裏拿著刀的士兵右手一伸,就從身後將陶玉鞍提溜起來。

    “放開我!我找我爹!”陶玉鞍雙腳離地使不上力,隻能騰空踢蹬。

    “鞍兒!”

    聽見父親的聲音,陶玉鞍雙眼一亮,也不在掙紮,那士兵也立刻鬆了手,小小的身子立刻箭一般衝了出去,“爹!娘給我生了個妹妹!”

    站在陶遠身後與傅青竹並肩而立的袁崇煥說:“金兵也是要休息的,暫時不會再攻上來,迴去看看吧。”

    傅青竹目送陶遠父子離去,才對陶襄雲說:“陶盟主剛才怎麽就失手了?”

    袁崇煥自然知道傅青竹所指的是什麽,目光不著痕跡的在陶襄雲身上掃過,然後又落在別處。

    “我先去看看無果師傅。”不等陶襄雲開口,傅青竹已經轉身離去。袁崇煥心裏突然有所領悟:“難道剛才陶襄雲是故意失手?”但他並不表露出來,恰好這時滿桂差人來找他,就趕忙走了。

    陶遠帶著兒子趕到時,王珞瑤已經被抬到了車上,穩婆不知從哪兒拿來了幾條棉被把人圍的嚴嚴實實,正要送她迴城南的家裏。

    “娘!”陶玉鞍最先衝到車前,王珞瑤抱著繈褓中的女兒躺在車上,臉色稍顯蒼白,聽見兒子的叫喊才睜開雙眼。

    “陶家的女兒,名字裏都要嵌上一個梅字。”陶遠剛要對妻子說話,卻已經有人先出聲。

    陶襄雲仍是隻穿著中衣,微笑著緩緩向陶遠和妻兒走來。

    “你是誰?”陶玉鞍鬆開拉著母親的手,出聲問,眼裏滿是警惕。因為,在寧遠城裏沒人知道他們一家人真正的姓氏,而他自懂事時起就知道“洪飛”不是父親的真名,但這是秘密,不能讓外人知道。

    “既然她生在寒冬,那就單名一個”梅“字,怎樣,飛雲?”陶襄雲已經走到兩步之內,雖然隻著單衣,但去好像不冷一樣,神采奕奕的問著陶遠。

    “族長賜名,多謝了!”

    金輪西墜,天邊一片血色映在城牆上,天地間都是赤色的,已經分辨不出是被夕陽染紅還是被鮮血染紅。金軍再次進攻,雖然依舊是毫不停歇,但氣勢已經衰頹,反倒是城中眾將戰意再起,多了光複河山的決心,不再畏懼。

    這樣的廝殺,一支持續到深夜。金兵不斷的衝殺,幾次站上城頭又被打退,寧遠守軍就這樣一次次打退,然後又有人衝上來。炮火聲接連不斷,甚至有人已經因此而聾了,多處城牆幾近坍塌。

    浴血而戰的不隻是士兵,也不是任何平民,而是整座城池。到處是凍結成冰的血水,無論是大明的將士,還是金軍的士兵,沒有誰的雙手不是沾滿鮮血。

    最後,這一切終於在深夜時停止下來,士兵們收起同伴屍體,將金兵屍體一一拋下,城下屍體堆積如山,城內也有無數的戰死之士等待收斂。

    而這一切的血腥與殘忍,在晨光微露時,又再度暴露在陽光下。一夜黃粱過後,當遠處的衝殺聲再度傳來時,疲累已極的人依舊如鐵鑄一般,揮劍迎敵。

    當無果再次登上城樓,臉色已經不再蒼白,眼裏多了與年紀不符的蒼涼與悲憫,“阿彌陀佛。”臨風而立的少年宛若神祇,一聲佛號包含了對這場戰爭的所有控訴。無果不明白這樣因何而戰,正如他不明白自己將何去何從一樣。

    “世間因果終得有報。”

    無果,無果,無果亦是果。

    城下金兵看見在昨天隻用經文就傷人無數的和尚,立刻一片驚駭,口中嘰裏呱啦的說著什麽,有人畏敵不前,也有人幹脆轉身往迴跑去,惹得金軍牛路長隻得揮劍驅趕,士兵才不得不向前進攻,最後還是龜縮迴去。

    正月二十六日,依舊是在總兵府內,袁崇煥與陶襄雲坐主位,傅青竹以及城中將領,各路江湖人士散座在大廳裏,均是一臉愁苦。

    本來,二十五日深夜,敵方停止進攻後,早上起,金軍雖然不斷攻城,但是久攻不下之後,已經開始看得出退意。寧遠城上火炮轟擊不斷,拒不出城迎戰,隻要繼續堅持,對方早晚會撤走。

    隻是,當冒著炮火夜探敵營的蔣棟潛迴城中時,卻帶來了讓眾人駭然的消息:敵方騎兵轉攻覺華島。

    覺華島,唐時就已經因其地利而聞名,宋時稱桃花島,麵北海港稱為靺鞨口,是明軍屯糧、儲備軍械的要地,屯軍七千餘,島上商、民也有七千餘,是大明今後恢複遼東失地、策應寧遠的重地。

    而此時,寧遠城內原就不足兩萬的人馬,在經過前兩天的激戰後,已經不足萬人了,倘若這時分兵支援,萬一金軍折返,寧遠就再難保住坐在傅青竹身旁的陶遠對行軍大戰並不熟悉,見傅青竹和袁崇煥神色焦急,一問才知,覺華島和寧遠一樣,都是不容有失的兵家必爭之地。

    “沒有別的人可以去嗎?”陶襄雲似喃喃自語,說者無意,聽者卻有心,袁崇煥突然問:“毛文龍的東江軍在哪兒?”

    滿桂恍然大悟一般對手下道:“快去打探!”

    “隻怕等毛文龍趕過去,覺華島早就被韃子占了。”袁崇煥幽幽歎氣,天啟五年清和之役此人大敗,還有謊報軍功之嫌,對毛文龍,他不能寄予太大的期望。

    陶襄雲道:“我說個法子,袁大人和總兵大人聽聽看。”

    “陶盟主請講。”

    陶襄雲起身,走到大廳中央,“由我帶一批人,趕去覺華島。如果能趕到韃子前麵去,我們就暗中埋伏,隻和他們遊鬥,拖延時間。我們人馬少,肯定要比大軍行進快,即便超不過他們,也能追上他們,隻要能等到援兵,破敵有望。”

    “也好。”袁崇煥和滿桂都點頭稱是。

    傅青竹和陶遠帶著一半門下弟子與陶襄雲所率各派高手,悄悄出城,為了不驚動城外金軍眾人都沒有騎馬,隻能一路施展輕功,向覺華島而去。

    寧遠距覺華島三十裏路程,很快就已經走了一半兒。陶遠與傅青竹並肩而行,不快不慢,隻是緊跟在陶襄雲身後。

    “不好!”傅青竹突然大喝一聲,已經向一旁墜落。陶遠伸手一拉,兩人一同落下,身形剛穩,陶襄雲就一劍刺來。

    陶遠提劍格擋,當的一聲,手裏的劍應聲而斷,人也震的退了幾步才站穩。

    “沒想到,你竟然能撐到最後。”聽陶襄雲這樣說,陶遠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傅青竹,又看了看遠處倒地的雲飛揚、李煜,似乎都已經昏厥過去。當即運轉真氣,陶遠隻覺得丹田中如被抽空了一般,隻餘如遊絲一般的幾縷真氣尚存。

    “這毒無色無味,內力強的,毒發雖晚,卻也中毒最深。少則三天,多則十天,內力盡失不說,還有可能成為廢人。”陶襄雲自顧自的說著,絲毫不理會陶遠。

    “你通敵賣過?”陶遠隻能想到這一種解釋。

    “努爾哈赤那個老匹夫,太過自大,我還真的不屑與他為伍。我不過是知道,他原本就意不在寧遠。這不是我的好機會嗎?”陶襄雲低頭,含笑看著陶遠。

    陶遠隻靠殘存的內力支撐,迴道:“你知道寧遠一定能夠守住,就帶人前來,即賺了名聲,又能借機除掉與你不和的各派高手,果然是好計!”

    “真沒想到,你會在寧遠。當年,我不過是想借別人的手取你性命,本就無意於雪典。但是現在,我很想得到它。五年的時間,你的武功已經可以媲美峨眉掌門,我說的沒錯吧?”

    陶遠不語。

    “你當然不會帶在身上,所以我另派了手下去取。”

    “你找……”

    陶遠終於支撐不住,昏厥過去。

    城南,十餘黑衣人靠近一座小院,紛紛翻牆而入。屋內尚有燈火,為首之人正要破門而入,房門卻已經被打開。

    從門裏出來的,並不是這些人所想的婦人,而是一位十六、七歲的小和尚,“阿彌陀佛,各位施主找貧僧有事?”

    寧遠城外,向東兩裏,一輛馬車急馳而去。車內,王珞瑤抱著女兒靠在車壁上,陶玉鞍則枕在母親腿上,酣然入睡。

    清晨,袁玥終於到了事先與無果說好會合的地方,將車趕到隱蔽處。

    “袁姑娘,咱們不是要入關?”

    袁玥不似一般官家小姐,不僅會些拳腳功夫,為人也不拘小節,再加上穿著男裝,倒真的像個男子。

    “那些人怎麽也不會想到咱們會向東走,等無果來了,再看是繼續向東,還是再折迴去。”

    陶玉鞍聽見無果要來,也不顧嘴裏塞著餅,問:“娘,爹會和無果師傅一起來嗎?”

    “你爹有事兒,他會直接去杭州等咱們。”

    “杭州在哪兒?”

    袁玥咽下嘴裏的餅,說:“杭州就在長江下遊,杭州城裏有西湖,風景如畫,四季精致不同,總之就是很美。”

    王珞瑤隻安靜坐在一旁,聽著兩人說話。陶遠早就準備好要送他們母子出城,隻是覺華島一事來的突然,王珞瑤擔心丈夫安危,但為了孩子又不能和丈夫同去,心裏百般滋味難以分辨。

    ps:曆史上的寧遠大捷,史家們說法頗多。寧遠一城雖然得守,但是作為覺華島的分戰場上,明守軍全數陣亡,糧草八萬二千餘及島上民房盡數焚毀,兵、民萬餘被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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