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喧囂的人群似乎停頓了一瞬。


    門口這個白大褂這麽激動,裏麵,是該發生了什麽事情吧?


    一些人下意識的,往後退了幾步。


    可還有一些人,同樣下意識的,往前進了一步。


    不管是往前進的,還是往後退的,無數雙眼睛全都盯在了診室裏,準備大鬧一通的中年男人身上。


    張天陽後背靠在門上,同樣盯著他。


    “怎麽,不敢說了?”


    中年男人臉上一陣青紅。


    表情在狠厲和慫逼中間來迴轉換了好幾次,最後,還是逼著自己放了狠話。


    “老子,老子等了這麽久,你就得給我看!要不然,要不然......”


    “要不然你就亮刀子?”


    張天陽的聲音帶著冷意,然後徒然拔高。


    “我就站在這,你來吧!”


    “你來啊!!!”


    接近於怒吼的聲音,衝擊著中年男人的耳膜。


    他想繼續放狠話,可是看著麵前這個紅了眼睛的白大褂,突然又慫了。


    “我,我就是說說......”


    他慫了,可張天陽不慫。


    “所有人拿起刀之前都說自己隻是說說。”


    昨天晚上的殷紅還在眼前,鼻尖似乎還能聞到血腥的味道。


    張天陽盯著他,“你看看外麵這些人。”


    聲音漸漸加大。


    “你看看外麵這些等著看病的人!”


    “有老人!”


    門外,拄著拐杖顫巍巍的老頭抬起了渾濁的眼。


    “有小孩!”


    候診區,摔斷了手卻忍著不說的男孩揚起了頭。


    “有孕婦!”


    懷著遺腹子,等待抽血的女人若有所感。


    “他們等了多久?”


    “不比你久嗎?”


    他又指著站在旁邊手足無措的周小哥。


    “你看看他!看他慘白的臉!”


    “他們不比你嚴重嗎!”


    “憑什麽你等了這麽久,那憑什麽他們要等這麽久!”


    沒有人說話。


    沒有人敢說話。


    隻是不知道為什麽,就是想悄悄地,握緊了拳頭。


    中年男人想說話,他想反駁,可張天陽直接大步走到他麵前。


    “你看啊!”


    “你看看我,看我的眼睛!”


    他的眼睛是紅的,布滿了血絲。


    “你看看那個醫生!你看他臉上的汗!”


    陳醫生微微仰頭,臉上,是因為病人太多,流淌下來來不及擦的汗水。


    “你睜大了眼睛看著!”


    “我們是不想讓你看病?”


    “我們來不及睡覺,來不及吃飯,來不及喝水,來不及上廁所,甚至來不及擦汗!


    就是為了多看幾個病人!”


    “就是為了讓後麵的人不要等的太久!”


    “就是為了你們!”


    最後,張天陽重新坐到了電腦前。


    聲音突然就冷靜了下來。


    可眼神卻是冷的。


    他盯著中年男人。


    “你來吧。”


    “來,弄死我。”


    “然後看看,


    最後還有哪個醫生來幫你們看病!”


    安靜。


    難得的,罕見的安靜。


    急診內科診室的門口,似乎被人下了“沉默”的技能,跟急診科其他的地方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一雙雙眼睛,在張天陽和中年男人的身上來迴逡巡。


    神色各異。


    心態各異。


    可莫名的,因為長時間的等待而燒起來的那些焦躁似乎瞬間消解了不少。


    張天陽自顧自的重新滴開了周小哥的診療卡,然後衝他招手。


    “來,坐下。你哪裏不舒服。”


    中年男人還處於震驚狀態。


    莫名其妙被周小哥搶走了座位。


    然後對上了張天陽冰冷的眼神。


    “還來嗎?”


    “不來就出去,你耽誤了很多時間了。”


    中年男人就這樣,莫名其妙的被白色肉盾“請”出了出去。


    “哢!”


    診室的門在身後上鎖。


    麵前,是無數雙令人難受的眼神。


    “呸!”


    不知道是誰開的頭。


    “不要臉!”


    “插隊還威脅醫生?”


    “出門右轉吧拜托你了!”


    “實在不行去百度啊,怕等別來醫院啊!”


    左一句,右一句。


    急診科吵雜的環境本來就讓人心生不爽,脾氣暴躁了。


    有了情緒發泄的出口,自然一股腦的噴了出來。


    中年男人臉上一陣青,一陣白。


    他放狠話,可麵對這麽多人,他也慫啊!


    “媽的,老子不在這裏看了!”


    他罵罵咧咧的往外走,可剛往外擠了兩步,腳上就一疼。


    “誒呦!誰踩我腳了!”


    “我曹!誰撞我肩膀!”


    ......


    門外,一陣混亂。


    門內,有條不紊。


    在陳醫生那裏看病的大媽一心二用,一邊陳訴病情,一邊老是偷眼往張天陽這邊看。


    在張天陽這裏看病的周小哥,此時對他佩服的五體投地。


    陳述完病情,還不忘奉承兩句。


    “醫生,你真剛。”


    “過獎。”


    張天陽認真的敲好主訴病史診斷和醫囑,然後把病人移交給陳醫生。


    “叫下一個吧。”


    “好!”


    中午的最後二十分鍾,風平浪靜。


    沒有嚴重到需要送到搶救室的病人。


    也沒有再出現鬧事的無賴。


    陳醫生時不時的看上張天陽兩眼,對他今天突然的爆發還是有些擔憂。


    而張天陽則時不時的看上鄧師兄兩眼。


    其實他的心結昨天晚上就已經解開了。


    但是鄧師兄,似乎還被困在極端情緒裏,無法解脫。


    隻是病人太多,他還在忍。


    好在有張天陽和陳醫生在,他也不需要做什麽。


    幫忙遞一下東西,幫忙做個體格檢查。


    他艱難的抑製住自己的情緒,都還完成的不錯。


    終於,接班醫生出現在眼前。


    鄧師兄隻覺得突然解脫。


    然後,所有那些一直抑製住的情感突然爆發,身體也瞬間失去了力氣。


    “誒,那個同學怎麽迴事......”


    接班醫生大驚失色,張天陽卻早就在關注。


    一個滑步,撐起鄧師兄的半邊身子,然後一隻被擰開的礦泉水就遞了過去。


    “堅持一下,這裏人多,去辦公室再癱。”


    沒想到,這句話還真有用。


    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鄧師兄撐著身子,走到負一樓辦公室的時候,終於再次崩潰了。


    他也是昨天夜裏的見證者。


    眼前似乎再次紅了一片。


    他閉著眼,深深的吸氣,生怕一睜眼淚水就會漏出來。


    “師弟,你為什麽可以這麽淡定?”


    “我昨天一晚上沒睡,一閉眼就是這件事情。”


    “我一直在嚐試說服自己,這隻是小概率事件。”


    “可是今天這個病人,我,我......”


    說著說著,鄧師兄突然又深吸了一口氣。


    白色肉盾正在刷著手機,這時候,突然插了句不合時宜的話。


    “我們這邊還算好的,聽說,兒童醫院那邊,因為口腔科今天周末不開診,家長把導診台給砸了。”


    路過的小護士同樣義憤填膺。


    “我們群裏還有好多呢!今天好多病人都拿昨天的事情當例子,揚言要用暴力的!粵省好幾家醫院都遇到了!”


    “我......”


    強忍著情緒的鄧師兄終於崩潰了。


    兩道清淚,從緊閉著的眼睛裏淌下。


    張天陽歎了口氣,遞給了白色肉盾還有小護士一個眼神。


    兩人才後知後覺的捂住了嘴巴。


    “你們先出去吧,我在這看著。”


    情緒是需要發泄的。


    並不是說男人就不會流淚了。


    痛苦到一定程度,誰都會哭得跟孩子一樣。


    ......


    這一哭,就是半個小時。


    一直等到鄧師兄哭累了,張天陽才遞上最後一疊紙巾,然後順手收拾滿桌子的狼藉。


    “不好意思啊,師弟,讓你看笑話了。”


    鄧師兄的聲音還帶著嚴重的鼻音,他顯然有些不好意思。


    但張天陽隻是笑了笑。


    誰都崩潰過。


    他也一樣啊。


    隻是他有一道光,鄧師兄沒有。


    “感覺人生觀受到了挑戰嗎?”


    “有點。嗯,有點很受到挑戰。”


    張天陽輕描淡寫的問,鄧師兄亂七八糟的迴。


    “師弟,以後你還當醫生嗎?”


    鄧師兄這句話問出口,突然又自己笑了起來。


    “師弟這麽厲害,以後不管在不在臨床,做科研肯定也很厲害,繼續學醫也很不錯。”


    “不像我,天賦不夠,憑借努力走到現在,突然又進退兩難了。”


    張天陽收拾好了亂七八糟的紙巾,扭頭看看滿臉沮喪的鄧師兄。


    “我帶你去個地方吧。”


    也罷,反正他搶各科師兄的飯碗的事情也不少了。


    今天就再搶一搶精神科師兄的飯碗好了。


    ......


    張天陽帶鄧師兄去的地方,是惠僑樓一樓。


    服務台前,專門為楊教授擺的小桌子還在。


    上麵的東西似乎更滿了點。


    擺不下的東西都放到了桌子旁邊的地上,比早上來看的時候,又多了許多。


    “這是什麽?”


    鄧師兄消息顯然不夠靈通,直到張天陽把那張被很多禮物擋住的牌子指給他看,他才恍然。


    “這些,都是給楊教授的?”


    “嗯。”


    很多果籃,很多花束,也有很多信,很多卡片。


    有醫生護士送過來的,但是也有很多,是病人們送來的。


    鄧師兄呆呆的看著,看著這些禮物,看著這些祝福。


    有些信封上有署名,有些信封上就寫著祝福。


    字跡各異,有龍飛鳳舞的,有稚嫩的,有方正的,也有歪歪斜斜的。


    “再給你看一樣東西。”


    張天陽從懷裏摸出了一個包的妥帖的信封。


    打開,小心的掏出裏麵的東西。


    “本來打算等會找一家打印店,去過塑的。”


    被拿出來的,是一張飽經風霜的信紙。


    帶著破碎的鞋印,帶著斑駁的血跡,還有破損。


    全憑著透明膠,才把信紙勉強粘在了一起。


    紙上的字跡大部分被血液侵襲了,但還能看出來,這是一封感謝信。


    字有些歪斜,似乎寫字的人年齡很小,或者手臂無力。


    “這是......”


    “這是我在感染科,管的一個女孩送來的。”


    張天陽笑了笑。


    “昨天晚上她也在,這張紙不知道怎麽被扔在地上了,我看到了,就撿了迴來。”


    “今天她重新給我送了一封新的。”


    從懷裏,他又掏出另一個信封。


    這次是幹淨的信紙了。


    依舊是歪歪斜斜的字跡,但是排版很工整。


    看著這些字,就能想象到,夜晚的燈光下,那個女孩一筆一劃,認真寫字的身影。


    鄧師兄下意識的讀了出來。


    “為眾人抱薪者,


    不可使其凍斃於風雪。


    為自由開道者,


    不可令其困厄於荊棘。”


    隱約間,他似乎有點明白張天陽為什麽把他帶到這裏了。


    ......


    “張醫生?”


    身後,有聲音猶豫的叫著。


    等到張天陽轉身,那人才驚喜。


    “張醫生,真的是你!”


    “我們剛剛想找你,但是那邊護士說你已經不在搶救室了。”


    “太好了,竟然還能找到你。”


    來的人是折金元寶的那一家。


    說話的兩人是一男一女,張天陽記得他們。


    女人昨天曾幫著他把其他家屬趕出去。


    男人昨天曾幫著保安把那一家人製服。


    “鄧醫生也在。”


    兩人又跟鄧師兄打了招唿。


    鄧師兄兩隻眼睛還紅著,有些愣神。


    “昨天那件事情,我們都覺得很氣憤。楊醫生是個好醫生,張醫生還救了我爸爸,所以想來看看她,感謝一下。”


    新鮮的果籃還有信封被送到了張天陽手裏,夾在果籃裏的,還有一張賀卡,十隻紙鶴。


    “這個紙鶴,我們專門去外麵買的折紙,絕對不是那個喪葬用品啊。”


    兩人有些急切的解釋,“我們就是想做點什麽。”


    ......


    一直到送走折金元寶的兩個家屬,鄧師兄還是有些愣神。


    而張天陽,看著地上新多出來的果籃,還有裏麵精致的紙鶴,笑著搖頭。


    沒想到,竟然碰上了助攻。


    他扭頭,看向精神狀態好了不少的鄧師兄。


    “師兄,你有遇到過這樣的患者,還有家屬嗎?”


    什麽樣的?


    這樣滿懷善意的,可愛的人們。


    鄧師兄的眼睛裏似乎又有了霧氣,嘴角卻微微向上。


    “有的啊。”


    有很多。


    雖然急躁的、兇狠的、令人討厭的也很多。


    可是這樣普通的,卻善良的,一樣也有很多。


    鄧師兄眼前的血色淡了。


    取而代之的,是那一聲聲“謝謝”,是被塞到手裏的蘋果,是一張張善良的笑臉。


    張天陽聳聳肩。


    “我知道,人渣很可怕,雖然概率低,但是一旦遇上了,就是百分之百。”


    “我也知道,學醫這麽多年,吃了這麽多苦,栽在這種人手上很難受。”


    “但還有那麽多值得的人。”


    “就看你,選哪一個了。”。


    選哪一個呢?


    (4000字大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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