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韶蓉自裏間推門出來,一抬眼便瞧見林菱正挽起衣袖欲要洗漱,那本就清冷的眸子,登時又蒙了一層霜雪。


    四天前那噩夢般的一夜,讓她刻骨銘心的記住了兩個人。


    若論烙印深淺,自是以那王守備為最。


    可論恨意輕重,那王守備反倒膛乎其後,遠不及眼前這貌似溫婉的婦人。


    “妹妹起了。”


    林菱卻似未曾察覺到許韶蓉眼中寒意,一麵將虛懸在銅盆上的素手縮迴,一麵笑吟吟的招唿著:“張安家的剛送了熱水來,你先洗著,我去漱漱口,順帶去外麵打些井水備下。”


    如果說她當初毫不猶豫的背叛,是許韶蓉恨意的根源,這恍似什麽都沒發生一樣的溫聲軟語,則是讓那恨意茁壯成長的催化劑。


    做下那等無恥行徑,這婦人怎還有臉在自己麵前如此虛情假意?!


    許韶蓉暗暗將銀牙一咬,緩緩抬起嬌俏的鼻梁,嗤聲道:“不必了,我怕髒了手!”


    說著,徑自到角落裏取了水桶,小心翼翼的提著,大步流星的奪門而出。


    隻是奔出西廂之後,她腳步忽又一頓,縮手縮腳的向對麵張望半晌,確定東廂房裏沒有絲毫動靜傳出,這才雙手提了水桶,驚兔一般奔向東南角的轆轤井。


    相比對林菱那純粹的怨恨,許韶蓉對於壞了自己貞節,又以‘敗興’評價的王大人,心態卻是頗為的複雜。


    恨意自是不缺。


    但經這幾日沉澱過後,心中存留最多的反倒是幽怨與不忿。


    畢竟早在被東廠選中之際,她心下其實就已經對未來際遇有了預期。


    說實話,在她那種種預想揣測當中,被王守業贖買迴家雖然算不得上上簽,但相較一些更為不堪的境遇,至少還在可以接受的範疇。


    這王守備雖粗鄙不文,但好歹少年得誌手握實權,且又官聲極佳。


    配才名美貌名冠京中的侍郎千金,隻能說是差強人意,但對於落拓犯婦,卻已經算是極不錯的歸宿了。


    如果對方沒有那麽‘粗魯’,當晚便強行壞了她的身子,而是徐徐圖之溫柔以對,說不定……


    搖搖頭,將不該有的妄想驅離出腦海,許韶蓉抓住轆轤的把手,用力的搖動起來。


    出乎意料,原本以為會相當艱難的動作,竟完成的十分輕鬆。


    十七年來頭一遭操持這等賤役的少女,心下不由得暗自鬆了口氣,順勢加快手上的動作,一股腦將那水桶從井底提了上來。


    “咦?”


    然而水桶冒出井口之後,她卻一下子愣住了。


    蓋因那桶裏空蕩蕩的,僅隻桶底漾著淺淺一層。


    正自愕然之際,林菱一貫柔婉的聲音便傳入耳中:“放下水桶後,要用力搖一搖繩子,才能打滿井水的。”


    這話若是旁人說的,許韶蓉多半會含羞帶澀的道聲‘受教’,然後認真的重新打起一同井水。


    但出自林菱之口,卻讓她下意識的生出了逆反心思。


    於是二話不說,將繩索在搖柄上繞了幾繞,探手把水桶從繩鉤上解下,徑自提了往西廂房裏趕,隻頭也不迴的丟下一句:“已經夠用了!”


    雖隻是三五十步遠,但她提著‘重物’走的又急,挑簾子進門後,就有些籲籲帶喘。


    等平抑了唿吸,才發現那銅盆裏熱氣騰騰的,竟是早就備好了開水。


    許韶蓉提著水桶一時有些愣神,直到林菱跟著進來,她才狠狠一咬牙,上前將那銅盆端起,撞開門簾衝著花圃揚了出去。


    嘩~


    哐當!


    把銅盆扔迴架子上,提起木桶倒出個淺底,卷袖子將蔥蔥十指壓入水中,隻覺刀割似的冷冽,雙臂戰戰直欲迴縮,卻硬是咬牙撩起水花用力搓洗。


    “唉。”


    身後傳來一聲輕歎,緊接著是挑簾子出門的聲音。


    許韶蓉又等了片刻,這才斜著雪頸偷眼掃量,等確定屋內再無林菱的蹤跡,急忙從盆裏提起了雙手。


    就這片刻功夫,原本蔥白也似的指頭,便紅的胡蘿卜仿佛,受風一吹森冷刺骨,卻又騰騰的冒著水霧。


    許韶蓉沒的眼眶一熱,豆大的淚珠直往袖子上砸。


    她用手背狠狠揩了,又賭氣似的揉紅了眼眶,這才又繼續咬牙洗漱,麵上板起一片毅然,口中卻難掩哽咽。


    好半晌,她將自己勉強收拾齊整,便匆匆折迴裏間反鎖了房門,咬緊牙關在幾上鋪開筆墨紙硯,又從床底翻出個落著鎖的書匣。


    “既無所依,唯自強爾。”


    口中念叨著不知從哪兒聽來的雞湯,她打開書匣捧出厚厚一疊宣紙,就見上麵密匝匝的,盡是繁複的符篆。


    …………


    卻說林菱歎息一聲出了西廂,原本準備去前院詢問張安家的,她男人昨兒可曾幫自己傳口信迴家,不想一出門,就與王守業對了個正著。


    林菱急忙停住腳步,遠遠的道了個萬福:“王大人。”


    “嗯。”


    頷首應著,王守業的目光又禁不住在她身上裹紮了幾圈。


    說來這婦人倒也是個有手段的,在王家‘客居’幾日,也不知怎麽打聽到張安嶽家患有風濕頑疾,細問究竟後,一張方子開出來竟是頗有神效,倒真不負‘小醫仙’的名頭。


    現下張安家的把她成恩人一般照應著,飲食上就不說了,就連過年新作的衣服,都先緊著她穿戴替換。


    隻是二人這身段差的有些遠,原本一身素淨的普通冬裝,直撐漲的畸形葫蘆仿佛,倒比胡同裏那些袒胸露腹的姐兒更顯下作。


    王守業一麵習慣性的‘反思’著,一麵隨口問道:“還使小性子呢?”


    這問的自然是許韶蓉。


    林菱忙又頷首道:“不是對大人您,隻是厭棄小婦人罷了。”


    她雖毫不猶豫的坑了許韶蓉,但論本心卻非是什麽惡人,自然不想王守業對許韶蓉心生芥蒂。


    “嗯。”


    王守業不置可否的應了聲,又問道:“昨兒你讓張安給家裏捎了口信?估摸著什麽時候有人找上門來?”


    “至多不過三五日!”


    林菱答的篤定,又微微一福恭謹道:“犯婦還要多謝大人好意成全。”


    這‘好意成全’四字,她這幾日倒翻來覆去說了好幾迴,顯然是擔心王守業毀諾。


    若擱在初來乍到的時候,王守業還真未必肯放過這婦人。


    且不提她那誇張到‘下作’的身段,單隻是一身醫術,留在身邊就大有用處。


    不過麽……


    王守業眼下對女人少了耐性的同時,也沒以前那般看重了。


    左右權勢在手,除了身份背景特殊的那些,大多數女人也不過是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物件’,他又何必為了區區物件失了誠信?


    當下也隻充耳不聞,背著手往前院行去。


    “老爺等等我!”


    剛到月亮門前,後麵紅玉就緊趕了上來。


    迴首望去,卻見她背劍挎弓一身的戎裝,就連三千青絲也被笠盔遮的嚴嚴實實。


    “你這是?”


    “老爺眼疾還沒痊愈,就要去城外監工,妾在家裏實在放心不下,還是隨著老爺走一遭來的踏實些。”


    “嘖~”


    王守業略皺了皺眉,嘴裏嘟囔著:“有如鬆跟著,老爺我也不是白給的,哪就放心不下了?”


    說是這麽說,到底沒有拒絕的意思。


    夫唱婦隨的到了前院,匯合李如鬆並幾個親衛,駕著車挎著馬直奔山海監衙門——今兒就是移鎮封禁物的日子,張四維擔心會出什麽紕漏,所以特地央他隨行看護。


    【還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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