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六。


    延綿十餘日的雪,終於停了下來。


    但天邊密布的烏雲,卻並未就此散去。


    這日上午,十餘騎車馬靜悄悄的出了魏家大院,送別的除了幾個丫鬟婆子,便隻有卷著積雪的北風了。


    這一行,正是折返京城的王守業等人。


    隨他們一同北上的,還有知州蒲友仁、小廝墨韻、書吏徐懷誌,以及佛光舍利、妖印等物。


    至於張四維、馮佑兩個,因這城中不能無人鎮守,所以他們要暫時留在滄州,等到朝廷派人過來接管之後,再行返京。


    眼見轉過了街角,那第二輛馬車上,呂泰緩緩放下了窗簾,遮住了滿心滿臉的惱意。


    就算城中百廢待興,忙的不可開交,那張主事也不該如此輕慢——他竟隻派了個內衛過來通傳,完全沒有要來送別王守備的意思!


    難道是因為守備大人,損壞了那佛光舍利?


    可區區外物,如何能與一城百姓相提並論?!


    何況守備大人也沒料到,那妖印被逼急了反撲,竟會造成如此後果。


    越想越是紛紛不平,呂泰顧不得顛簸搖晃,從隨身行囊裏翻出了筆墨紙硯,鋪開來直抒胸臆,一麵對王守業之前的義舉大加褒讚,一麵痛斥世態炎涼。


    即便他位卑言輕,也定要用這筆刀言劍,為守備大人剖個平白!


    正寫到慷慨激昂處,身下馬車卻突然來了急停,使得呂泰一筆藏鋒橫貫筏紙,前功盡棄。


    “可惱!”


    呂泰氣的直拍大腿,挑開車簾正待詢問為何急停,目光不經意間掃見道路兩側,那一聲喝問頓時凝固在了嗓子眼裏。


    就隻見半尺厚的積雪當中,正密密麻麻佇立著無數的百姓。


    再往前麵張望,那城門樓左近,一席藍袍的張四維打頭,左右各有鄉紳數人,正簇擁著一頂明黃色的萬民傘,攔在王守業的車馬前。


    張四維笑吟吟的衝車上一拱手,兩旁的鄉紳卻是齊齊跪倒,異口同聲的道:“王大人舍身忘死,護我一城安危,此恩我滄州百姓永世難忘,願立生祠時時遙拜,祝大人官運亨通多子多福!”


    話音未落,那兩旁無數百姓也都跪倒在雪地裏,參差不起的拜謝著。


    呂泰愣愣的注視著這一切,半晌忽然縮迴車裏,將之前寫的東西扯了個稀碎!


    經這一場插曲,車隊駛出滄州城時,那精氣神已是截然不同。


    沿途曉行夜宿。


    因處處都是皚皚白雪,登船沿著運河北上時又是逆風,行進的速度比來時慢了許多,直到第三天正午,才停靠在了漷縣碼頭。


    這次未能事先通稟,自不會有什麽衙役清場、知縣親迎的排場。


    但王守業也樂得低調。


    讓呂泰帶著大部隊留在碼頭上休整,他隻帶了李如鬆、紅玉二人驅車入城,前往縣衙拜會蘇知縣,以便打探棄嬰案的後續情形。


    然而在衙門口道明了身份來意,首先迎出來的卻是趙奎、李高二人。


    後者倒還罷了,前者出現在漷縣縣衙,卻是讓王守業有了不詳的預感。


    將趙奎拉到偏僻處一問,通州之行果然也遇到了挫折。


    卻說張奎、趙三立叔侄兩個,帶著兩名內衛並十幾名衙役趕到通州之後,便開始暗中追查各家客棧,以及新進租出去的宅院。


    約莫花了三天時間,才終於鎖定了兩夥嫌疑人。


    可還不等進一步確認究竟,其中一夥嫌疑人就消失的無影無蹤。


    趙奎進去查探,結果在後院發現十具渾身赤果、被毀掉麵容的屍體,其中恰好五男五女,應該就是被賊人脅迫,不得不親手溺死骨肉的野鴛鴦。


    趙奎帶著人查了一夜,都沒能發現能證明那夥賊人來曆的線索,又擔心通州府方麵會產生誤會,便匆忙撤迴了漷縣。


    迴到漷縣之後他倒也沒閑著,將在通州的大事小情,仔細複盤了幾遍,最後確認並非是前往通州的人馬泄漏了行藏,而應該是有其它的內鬼,暗中聯絡知會了那些賊人。


    “這幾日裏,我們同蘇知縣一直在排查奸細,倒是找到了幾個可疑之人,但這一來沒什麽證據,二來那幾人也是久在漷縣為吏的,即便與那些人有所勾結,怕也未必能知道對方的來曆。”


    聽完這番話。


    王守業也是無奈的緊。


    原本他在滄州府折了本,還想著在那些衣冠禽獸身上撒一撒悶氣呢,誰承想竟是這般虎頭蛇尾的結局。


    這時前去通稟的衙役,匆匆趕了迴來,說是蘇知縣在後院備下了酒菜,請王守業移駕一敘。


    王守業實在沒有吃酒的心情。


    可對‘老家’的縣官加倍禮敬,也是這年頭的潛規則之一,他也不好貿然壞了規矩。


    於是隻得勉強打起精神去往後院,陪著那蘇知縣吃了幾杯水酒,又針對棄嬰案交換了一下意見。


    依著王守業的意思,眼下反正已經是打草驚蛇了,不如幹脆向上麵稟報,把事情徹底攤在明麵上。


    這樣雖也未必能追查到那些賊人的下落,可起碼可以光明正大的,在六裏橋布置好應對措施,免得慘劇重演。


    至於最初準備的‘妖言惑眾’方案,則是暫時擱淺,留備不時之需。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


    王守業以急於迴京交卸差事為名,自縣衙裏辭別出來,就見自己那輛座駕後麵,又停了輛更為華美的馬車。


    而在那馬車左近,愁容滿麵的李高,正與個嬌俏的小婦人並肩而立。


    眼見王守業目視那小婦人,李高忙小跑著湊上來,搓著手訕笑道:“哥,這事兒真不怪我,那天我去張家赴宴……”


    “順義坊張家?”


    “可不就是他家麽!”


    李高一拍大腿,哭喪著臉道:“就因為跟那張老二多吃了幾杯,怎麽迴的衙門我都不記得了,結果第二天醒過來,這女人就在我被窩裏躺著呢!”


    “張家送的?”


    “不不不!”


    李高搖頭道:“張家倒是送了五百兩銀子,可那是給你的——這女人王六兒的侄女,就我在碼頭上教訓的那廝,他怕我再找他的麻煩,竟然偷偷把侄女送到了我床上!”


    王守業麵露狐疑之色:“不是你主動要求的吧?”


    “怎麽可能!”


    李高一跳三尺高,反手指著那小婦人道:“這要胸沒胸要屁股沒屁股的,我怎麽可能瞧得上?!”


    嗯……


    觀這廝平日行止,倒的確是個歐派黨。


    而小婦人雖有些姿色,胸前卻是一馬平川。


    點點頭,算是勉強接受了李高的解釋,王守業又隨口追問道:“那你打算怎麽處置她?”


    “一開始我是想把她送迴去的,可又怕她丈夫容不下她,想來想去……”


    “等等!”


    王守業愕然的瞪大了眼睛:“她有丈夫?!”


    “可不,都成親一年多了!”


    “那王六兒怎麽還敢把她送到你床上?”


    “她那夫家,好像經營的不是什麽正經行當,自然不敢得罪王六兒,所以……”


    “別所以了。”


    王守業歎了口氣,無奈道:“讓王六兒找他丈夫討封修書,先把人帶迴京城吧。”


    這都什麽事兒啊!


    自己這正主處處碰壁,反倒是李高稀裏糊塗白撿了個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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