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這一聲唿喝,遊廊裏登時噤若寒蟬。


    瓦匠們默默交換著眼色,都顯出些意外與忐忑來。


    動工前先見一見主家,其實也常有的事兒。


    但張家畢竟不是尋常門戶,這位大公子在坊間傳聞中,更是能同縣太爺談笑風生的主兒。


    眼下不過是修繕小小一段遊廊,怎就驚動了這尊大神?


    可忐忑歸忐忑,人總還是要去見的。


    王老漢打頭,眾人自遊廊裏魚貫而出,就見一個身著寶藍直綴、頭頂黑紗方巾的富貴公子,正負手肅立在院門之外。


    眾人一見那衣著氣度,就知道必是大公子當麵,於是本就沒敢挺直的脊梁,又齊齊矮了一截。


    這一來,王守業就顯得有些出挑。


    他其實也想和光同塵來著,可心裏端著穿越者的架子,又實在不願對古人奴顏婢膝的。


    正左右為難之際,忽見那張家大公子趨前兩步,對準眾瓦匠深施了一禮:“因汝原一己之私,勞煩諸位冒雨前來,實在是罪過、罪過。”


    幾個匠戶哪裏見過這個?


    當下俱都慌了手腳,有目瞪口呆,不知該如何以對的;有大搖其頭,連道‘使不得’的;有幾乎把腰板對折,滿口‘不敢當’的。


    王守業也趁亂拱了拱手,算是還他一禮,但心下卻是頗不以為然。


    不就是邀買人心嗎?


    小學選班長的時候,哥們就已經見識過了。


    這時又聽張汝原道:“我原本也不想如此,隻是趕考在即,書房門外卻突然生出這等意外,委實是讓人心下難安。”


    說到這裏,他無奈的苦笑一聲,又鄭重道:“為了不負這十載寒窗,汝原也隻好厚顏相請,還望諸位多多包涵。”


    “大公子言重了!”


    聽他說的如此客氣,王老漢一張老臉漲的紫紅,先是把手搖的撥浪鼓仿佛,隨即又拍著胸脯大包大攬:“您放心,三天之內我們保管修的和原來一模一樣,給您討個大大的彩頭!”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


    張汝原喜笑顏開,側身往西南方禮讓道:“在下已命人備好了飯菜,諸位請隨我來吧。”


    眾匠戶那受過這般禮遇?


    再三推舉之後,還是暈暈乎乎的跟著他去了偏廳。


    等見著那一桌子山珍海味,更是感動不知如何是好,直恨不能立刻就給張家蓋出座金鑾殿來。


    張汝原招唿著眾人落座之後,緊接著又是一個羅圈揖,道:“本該留下來作陪,可有我在這裏,又怕諸位難以盡興——思來想去,也隻能用一杯水酒聊表歉意了。”


    說著,他端起桌上唯一的酒杯,用袖子遮了緩緩飲盡,然後亮出空空如也的杯底。


    “諸位請便。”


    放下酒杯,他微一拱手,飄然而去。


    站起身來想送,卻又沒來得及的瓦匠們,再次麵麵相覷,幾疑是在夢中——如此體貼、平易近人的富家公子,眾人就是在夢中也從未見過。


    然而就在此時,一雙不和諧的紅木筷子,卻悍然打破了這濃濃的感動。


    眾目睽睽之下,就見它不慌不忙的夾起顆辣炒雞心,放在了王瓦匠的餐盤內。


    “爹。”


    這筷子的主人自然正是王守業,麵對周圍異樣的目光,就見他混不在意的道:“這些菜都油水太大,吃多了對身體不好,就這雞心還湊合,您嚐嚐。”


    王老漢看看兒子,再看看碗裏的雞心,嘴巴動了動,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麽是好。


    按說,兒子這番舉動也沒什麽不對,甚至當得起孝順二字。


    可擱在眼下,卻顯得太過淡定了。


    王守業自己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可他又實在不覺得,方才那一幕有什麽好感動的。


    張汝原的確是平易近人。


    可他禮敬的,當真是這幾個瓦匠嗎?


    怎麽可能!


    他禮敬的,是張家在漷縣的名聲;他禮敬的,是秀才的功名、舉人的前程!


    以時下的醫療條件,冒雨進行露天作業,一個弄不好甚至會有性命之危。


    張家強行把人找來,修的還是遊廊、院牆這等無關緊要之處,通常來說,必然會惹來牢騷抱怨。


    如果匠人們再因此有個頭疼腦熱,一個為富不仁的帽子,也大可扣得!


    若是天高皇帝遠,也還罷了。


    偏漷縣離京城也才半天的水路,真要為這點事兒,把惡名傳入京城,豈不是因小失大,還虧了老本?


    尤其張汝原馬上就要進京趕考了,正是最注重風評的時候。


    這種種原因加在一處,他會如此惺惺作態也就不足為奇了。


    而捋順了前因後果,王守業又怎會對他感恩戴德?


    當然了,王守業也不會主動拆穿他。


    眼見眾瓦匠都異樣的打量著自己,他兩手一攤,疑惑道:“你們怎麽都不吃啊?難道是不願意領張公子的情?”


    “怎麽會?!”


    “絕無此事!”


    這一桌子人才驟然鮮活起來。


    ………………


    卻說張汝原出了偏廳,順著遊廊走出十幾步遠,便有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迎了上來,卻正是不久前,剛從南新莊迴來的張家二公子張汝濟。


    就近他先規規矩矩的施了一禮,隨即嬉笑道:“大哥,幾個鄉下泥腿子,你也這般興師動眾……”


    張汝原眉毛一挑,他立刻閉上嘴巴,擺出了乖巧的模樣,可那一雙眼睛卻是提溜亂轉。


    張汝原無奈的歎息了一聲,開口問道:“李慕白可曾說了什麽?”


    “倒也沒說別的。”


    張汝濟老老實實的答道:“他拿著銀子愣了好一會兒,才拱手說了句‘大恩不言謝’。”


    說完,他又忍不住質疑道:“大哥,眼下那李慕白跟過街老鼠似的,連舊日的好友同窗,都對他避之唯恐不及——你和他原本就沒什麽交情,又何必非讓我送銀子過去?”


    “你懂什麽。”


    張汝原嗤鼻一聲:“李慕白的名聲雖然毀了,一身才學卻不是假的,以後即便沒有出頭之日,收在身邊做個師爺、教習,也是極好的。”


    說到這裏,他又感慨道:“李慕白因名而得利,如今又因名而咎,可見這名之一字,最是疏忽大意不得。”


    “我知道了!”


    話音未落,張汝濟便恍然道:“哥哥方才同那些泥腿子虛與委蛇,多半也是為了這個‘名’字!”


    張汝原啞然一笑,隨即不知想起了什麽,卻又蹙起了眉頭。


    “怎麽,難道我猜錯了?”


    張汝濟見狀,頓時又沒了自信。


    張汝原搖了搖頭,下巴順勢往偏廳裏一點:“方才有個瓦匠,我總覺得有些古怪。”


    “怎麽個古怪法?”


    張汝濟一聽這話,頓時來了精神。


    張汝原卻又搖了搖頭:“也說不出到底那裏古怪,但就是覺得……他不該是個匠戶。”


    張汝濟聞言更感興趣了。


    正待繼續追問,張汝原卻又板著臉,問起了他的功課,三言兩語就唬的他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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