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陽如血。


    林光緩慢從枝頭垂落,帶著摔碎琉璃似得繾綣光澤。在這一天最後的落照中,竇方沉默看著無明臉色一點點灰敗了下去,眸光也顫抖如風中火燭。


    他就要死了……


    葉鬱冉手中的滅魂釘深深探進了他的顱腦,元神被一寸寸拆解成虛無的炁,體表芒光不在,就連皮肉的顏色,也開始了衰朽。


    在放蕩的大笑聲中,葉鬱冉表情也愈來愈快意,他用臂將無明壓得半跪在地,迴身眯了眼:


    “怎麽,竇兄很吃驚嗎?”


    “……隻是沒想到。”


    “沒想到,不應該沒想到的。因為,我葉鬱冉的世家之道……”一根銀刺從他袖袍落出,將還欲掙紮的無明徹底釘死在地。


    這個滿臉血汙的男人齜牙笑了起來:“便是不擇手段啊!”


    到處都在亂晃,仿佛天地都要顛倒了……


    疊疊重影。在瀕死時腦海漫長的墜空感中,無明耳邊又一次,再次響起了模糊的囈語。


    不同於過去心疾發作時的模糊,這一次,竟是前所未有的清晰。


    簡直像是一頭憤怒的狂龍在心髒震怖的嘶吼,等不及,要把眼前的一切通通撕成碎塊!!!


    這是第一迴。


    耳畔的囈語裏,不再是瑣細而渾沌的音調,不再是漫長而無意義的低語,也不再是嘈亂而顛倒的重複。


    他真正感到了憤怒,那憤怒讓他冰冷的血也熱了起來,無明幾乎也忍不住跟著一起咆哮,一切嘶嚎。他覺得自己身體裏像住著另一個人,更深的一個人


    一瞬間,他似乎有種奇怪的錯覺,他站立在枯寂的死海裏,被風和火焰托舉著上升,四大都圍繞他旋轉,遙遙地,在目光不能及的遠處,在世界的盡頭,全部宇宙的星辰都樹立起高聳的祭台,向他獻上牲畜和祭祀。


    “神啊。”


    有人低聲開口。


    ——


    “裝死可太不英雄了啊,和尚!”


    葉鬱冉冷笑抬手,再度將一枚小巧的銀刺擲出,貫穿了無明的膝骨。他凝視著那張灰敗的臉,嘴角欣悅上揚:


    “有什麽要囑托的嗎,和尚?我可以把你的屍首送還金剛寺,財物分文不取,就像你老師曾經對我叔父做過的那樣……”


    “忘了。”他又沮喪拍拍手,曬笑一聲:“腦袋不行!我還得把你腦袋送迴洛邑呢!我要讓讓國主和各位貴胄們好生看一看,看一看我葉鬱冉是如何在蠻鄭吐氣揚名,建功立業的!”


    “……你撒謊了。”


    “那又如何?”葉鬱冉訝異低下頭,他嗤笑這個和尚死到臨頭的蠢笨,又對他的呆板感到驚奇,可還沒等他說完諸如成王敗寇的這番話,那個氣若遊絲僧人已顫抖抬起十指,吐氣出聲。


    “瞬!”無明吐出最後一個音節。


    流光一逝,須臾中,葉鬱冉震愕的眼中飛出一柄赤色殺劍。瑞霞氤氳,朝身影飛速淡去的無明疾斬而去!


    一切仿佛在此刻定格——


    在時間緩慢到靜止的瞬間,赤紅的殺劍仿佛在滴血,濺起數丈高淒豔無比的霞光,斬出最強一擊!而在麵對這必殺劍術前,無明身影也同時在一寸寸虛化,如同陽光下曬幹的水漬。


    轟轟轟!!!


    仿佛一輪血色太陽炸開,在如龍的劍嘯聲中,整片偌大山脈被這種神通波及,無數山峰簌簌搖動,爾後倒塌,濺起了遮天的塵埃。


    遠處,竇方茫然看著葉鬱冉冷冷將殺劍收迴眼眸,而在原地,瀕死的無明竟已莫名不見了蹤跡……


    方才那一瞬,他還未反應過來,赫然便結束了……


    “神足通!竟是神足通!!!”


    葉鬱冉眉心裂開,跳出一隻鮮血淋漓的天眼來,片刻後,他冷冷轉過頭,對懵懂的竇方厲聲開口:“今日這事,是你我兩人挑頭的!他若不死,你我兩人日後就永無寧日了!”


    “等他長成,不要說人仙,單單是命藏,就近乎是天下無敵了!”葉鬱冉聲音冒著一股蕭肅的寒氣,讓竇方心底暗自打了個寒顫:“開弓沒有迴頭箭,這事你也有份,逃不掉你!”


    “你欲如何?”竇方忽然麵色陰沉。


    葉鬱冉漠然攤開手掌,掌心是兩個通體暗沉的古老符籙,隱隱的鶴紋,上刻無數密密麻麻的蠅頭小字,宛若天書。


    兩界符!


    竇方看清後心頭一跳,他還未開口,便被葉鬱冉搖頭打斷。


    “算是借你的。”葉鬱冉闔上眉心天眼:“記得償我。”


    “你何必非得拖上我,在你們兩位的金剛品相麵前,我不過可有可無罷了……”竇方拿起一枚兩界符,苦笑搖頭:“再說了,中了滅魂釘,他不是已經快死了嗎?”


    “你懂什麽?”葉鬱冉欲言又止,但終是沒有開口,隻是冷笑了一聲。


    他在族裏卷宗見過關於神足通的記述,凡心念所起,不拘千百萬裏,皆是一刻緣起,心念一瞬。


    在見到垂死的無明掙紮使出了神足通後,誌得意滿的葉鬱冉幾乎驚得跳了起來,方寸大亂。


    他從未想過一個金剛境的“無”字輩僧人,竟掌握了佛家六神變之一,哪怕僅僅是雛形,也足以令人生畏生怖了!


    中了滅魂釘的注定是元神衰朽,必死無疑,即便他已經明明確確將滅魂釘打入了無明顱腦,但葉鬱冉還是不敢賭,他不敢去賭這萬分之一的可能。


    這叫無明的僧人雖然掌握了神足通,但金剛寺必然還不知曉,否則他身側絕不會沒有護經人,自己,也不會如此輕易得手……


    機不可失!


    在短暫的惶然過後,葉鬱冉心頭驟然燃起一絲火熱。


    殺一位六神變的法主,這和殺一位南禪宗僧人絕不可同日而語。


    殺了他,自己會得到多大好處?


    那必然是天大!


    在葉鬱冉接連的催促下,竇方無奈運轉真炁,驅策起了兩界符,在蠅頭小字一寸寸亮起的同時,他疑惑問道:


    “我聽說神足通能遊十方虛空,你怎知他挪移去哪了?”


    “跨過桐江,去江南了,放心罷,我葉家天眼術能察毫微,他瞞不過我的法眼!”葉鬱冉身形被兩界符發出的無數炫光包裹,聲音也有些渾濁不清:


    “何況他的神足通還粗陋百出,否則在剛才鬥法時,早就用了!”


    ……


    ……


    千萬裏外,江南。


    虛空隱隱現開,一個灰敗的身影登時從中滾了出來,無明踉蹌捂著頭顱,止不住得大口咳血。


    如葉鬱冉所想一般。


    他並未真切修成神足通,也並未掌握這門以心力來遠轉的如來禪。在恍惚之下,他竟不受控製的跨越桐江,挪移至了江南……此刻神足通的反噬和原本傷勢一齊洶湧襲來,讓無明連站立都開始不穩,眼前幾乎不能視物,唯有一片黑沉。


    他顫抖開始盤坐調息,血從七竅滾滾流出,很快便將僧衣浸成了血衣。耳畔的囈語愈來愈盛,疼痛也隨之而來,像一根根鋼針在腦子裏來迴的紮。


    要死了嗎?


    他腦中閃過這個念頭,但很快襲來的劇痛,將這個念頭也轟然擊碎,徹底湮沒了。


    刹那。


    虛空再度隱隱現開,像是連通了兩界的門戶。


    無明還來不及掙紮迴身,便有一道淒豔赤光飛起,將他一劍削首!


    “我放心了!”兩道人影驟然現出。


    捏碎黯淡的兩界符,看著那具身首分離的無頭殘屍,葉鬱冉拍了拍胸膛,長舒口氣:“我可安睡了!”


    在他身後,竇方也是長舒口氣,但又有些無奈。


    “怎到江南來了?”他攤手:“這要迴洛邑,又是不少麻煩。”


    “隻要能殺了他,一切都不算什麽……”葉鬱冉歎息從無明的屍骸上收迴目光。


    一位神足通的法主,殺了他,若是真正敗露之後,即便是壽吾葉氏,也要畏懼南禪宗的怒火,他將竇方強硬拉來,也是要拖烏宛竇氏一齊下水的意思。


    他唏噓抬起頭,在這片南國的土地,早已是日輪沉落,曉月初升。


    在數十裏的天穹外,旌旗蔽空,戰車轟隆,甲胄華美的騎士們高聲唿喝,如同獵獸般,朝地下拋射出璀璨的符箭,把夜空照耀成一片火海。


    “該死的,是謝家的鳳凰騎!”在火光外,葉鬱冉皺眉,臉上微微正色:“他們在搞什麽鬼?”


    獵獸?


    什麽蠻獸能堂皇出沒在郡城外?又是如何神通,才能惹得鳳凰騎出兵圍剿?


    葉鬱冉整了整衣冠,壽吾葉氏與長縉謝家雖算不上親善,但好歹也有幾分姻親,當他正要去拜見這群鳳凰騎的主事者時,突然心頭一緊。


    元神傳來示警的訊息,在連神念都無法捕捉的虛空處,一道白色的身影鬼魅般閃過。


    四下無人,天地間寂寥無聲。


    額頭大滴大滴的汗珠沁出,在漫長到讓人絕望的死寂中,葉鬱冉猛得轉身。


    “竇兄……”


    一個本不該存在的心跳聲輕輕響起。


    在葉鬱冉驚惶迴頭的刹那,自方才起,那便一直靜默無聲的竇方無聲張了張嘴,他手中的符劍輕輕墜地,旋即,頭顱從中間平滑裂開!


    噗!


    來不及驚叫,一隻手便直直貫穿了他的胸膛,在夜幕下死一般的森寂中,吐血的葉鬱冉如同一隻被荊棘刺透皮膜的鴿子。往日的驕狂和散漫再也不見,唯有恐懼,對於死亡,也對於那鬼魅一般出沒的身影。


    怎麽可能!


    他慘笑著迴過頭,卻見到了一個出乎意料的身影。


    “你,你……”葉鬱冉瞪大了雙眼,看著那探手貫穿自己胸膛,本應該身首分離了的無明,眼角瘋狂抽動:“你,你……”


    他想大叫,他想問一個斷了頭,消了元神的人如何能複生!又如何能瞬殺了自己和竇方!但他的聲音戛然而止,隻留下急促的尾音,像一隻被狠狠掐住脖子的鴨子。


    在死寂中,貫穿了葉鬱冉胸膛的人睜開眼。


    那是比日光還要絢麗,比朝霞還要瑰美的顏色,像是千萬噸白銀被熔化成銀白的海,悉數傾注在眼底,匯成了森冷而浩渺的白。


    葉鬱冉呆呆楞住了,他被這宇宙間極致的,瑰麗而森嚴的美所震驚,像是古神在他麵前揭開了時光的麵紗。在宇宙極致的美之前,他整個人的生機飛速流逝,像是也化作了一個細細的,微小的點,輕巧投入了那片銀白的海潮。


    漠視著葉鬱冉死前僵在臉上的微笑,在銀白瞳孔下,隻有一道冰冷而渾濁的男聲嘲弄響起,帶著漠然的鄙夷意味。


    “凡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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