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音希聲,大象無形。


    漫天紛卷著,無有窮盡的紫霧似天河水決堤,正要一股腦轟隆隆傾瀉而下,視野全然被紫意遮蔽,像萬千千鴉群從天穹墜落。


    恐懼、絕望、陰暗、潮水、痛苦……


    種種負麵情緒從心中升騰而起,隨著滾落極天的紫霧一並,洶洶湧湧,傳遍了身體裏每一寸筋骨皮膜。


    白術唿吸一滯,莫大的恐懼如潮水,將他轟然淹沒。


    紫霧裏……


    紫霧裏的東西……


    隱隱,在紫霧盡頭,濃邃的一抹深黑中。


    白術瞥見了,那無數環繞世界,無可名狀的肢體形狀。


    它們或是恆星一樣的灼熱眼眸,扭曲的山羊頭顱,無時無刻都在變幻形狀的星雲,瘦骨嶙峋的無麵女人,或是眼和嘴聚合的粘稠膠狀物,蒼白的巨卵,畸形的時鍾……


    匆匆一瞥,在那濃邃的一抹深黑中,白術甚至瞥見燃著火的幹枯瘦影、十二翼的詭異章魚、發光的巨大球體。


    燭鬼、噩章、光陰晝!


    白術心髒狠狠震了震,他下意識抓住旁邊的女人,腳踩劍遁,瞬息就要撞破虛空。


    嘭!


    一隻素手捏住白術手腕,強迫他停下身形。


    白術轉身,卻見衛姒對自己輕輕搖搖頭。


    “不見了。”她說。


    不見……


    不見了?


    眼中再無一絲蹤跡。


    極天依舊是極天,不曾崩開過大洞,也不曾有紫霧齊齊翻滾,彌散無盡,像是要從天空沉墜滾落。


    一切的景象沒有更好,但似乎,也沒有變得更壞。


    紫霧依舊在青冥上緩慢流淌,像一層輕紗,氤氳無際。


    蒼天崩塌的大動靜,電光火石中的一瞥,那無數環繞世界、無可名狀的古怪肢體。


    都像是假象,都像是意識裏的錯覺。


    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


    白術沉默抬起頭,隻覺得萬分錯愕。


    旋即。


    幾秒鍾後。


    身邊熙熙攘攘的人潮中,陡然爆出山唿海嘯的聲音!


    “天老爺!”


    “五福靈官爺爺顯靈啦!”


    “是福兆!福兆啊!”


    “靈官爺爺!靈官爺爺!”


    原本熙攘熱鬧的街市,更加吵作了一團,刺耳的聲浪此起彼伏,無數人臉上帶著掩飾不住的興奮與狂熱,朝穹天咚咚咚叩首,虔誠拜伏下去。


    “馬道爺昨天給俺婆娘開光了!你看,你看看!”


    白術身邊幾步遠,一個高壯漢子滿臉通紅:


    “今天就有五福靈官爺爺顯靈啦!俺婆娘肚子裏,是,是個貴種哩!”


    與他對話的是個鼠須男人,滿臉羨慕之餘,又夾帶些嫉妒之色,時不時點頭附和高壯男子的話,好似有與榮焉。


    白術才從紫霧的震懾中迴過神,又撞見了這些。


    他錯愕望著這一幕,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走!”


    良久,在眾人議論紛紛,正熱火朝天之際,一個衣著齊整,家境顯然要寬綽些的老者顫巍巍起身,一敲龍頭拐杖,高喝道:


    “去馬道爺廟裏求符去!”


    振臂一唿下,從者雲集,街市上,瞬息便是一片雞飛狗跳,塵囂喧天。


    “小哥。”


    白術扯住隊末一個興致勃勃的年輕人,問道:


    “你們這是要去何處?”


    扛著扁擔的馬三正興衝衝跟在大隊後,想求一張神符,猝不及防下被人一扯,剛欲發怒,又見到少年人的容貌、穿著,心頭的怒火驟然熄了。


    “公子叫俺馬三就成。”


    馬三訕笑一聲:“俺們要去馬道爺觀裏,求神符哩!”


    “馬道爺?”白術微微眯起眼:“馬道爺是什麽人物?”


    “馬道爺法術通天,是得過五福靈官爺爺的真傳!”


    見白術問到馬道爺,馬三登時被撓到癢處,抖擻精神答道:


    “公子不知曉,俺們陽陵城裏,上上下下,哪家媳婦生不出男娃來,隻要請來馬道長,被他一開光,嘿!”


    馬三紅光滿麵:“等娃娃生出來,那必是個帶把的!”


    “無人拆穿嗎?”


    “拆穿?”馬三懵懂眨了眨眼睛:“公子,拆穿甚麽?”


    “算了,我自己來看吧。”


    馬三還欲說話,視野裏,登時便被一雙妖冶的金瞳充斥。


    無數瑰麗幽夐的花紋共同勾勒出金瞳的形體,像邃暗的九淵裏,邪神睜開雙目,凝視頭頂的人間大地。


    不過瞬息,白術眼中的金光如落潮般盡數褪去。


    他一臉古怪,神色也變化無定。


    而對麵,馬三茫然眨了眨眼睛。


    被改變的記憶裏,眼前的公子哥是初來陽陵城的人物,正要找一間客棧投宿。


    馬羅在求神符和帶路的事情上,小小權衡了片刻,終於下定決心。


    當他正欲把眼前公子哥帶去客寨,好賺幾個銅板時。


    掌心裏,卻赫然多出了錠銀子!


    “多謝指路。”


    白術輕聲一笑,便轉身向後。


    人潮洶湧,白術的身影很快消失不見,連衣角都再也望不到,馬三怔怔捧著銀子,一時茫然無措。


    “三哥兒!”


    一個挑著貨擔,滿頭大汗的黃臉漢子從前麵跑過來,氣喘籲籲。


    “三……”


    黃臉漢子話剛出口,眼神便被馬三手裏緊攥的銀子,牢牢黏住了視線。


    “三哥兒。”黃臉漢子癡了:“今兒是怎了?”


    “……走!”


    馬三如夢初醒,仰天狂笑三聲。


    “三哥請你去翠花樓!”


    “誒,不去馬道爺那裏求神符了?”


    “你有老婆?”


    “……沒。”


    “走!”馬三一把搶過黃臉漢子的貨擔,抗在自己肩上,吐氣揚眉:


    “三哥今天去帶你嫖個痛快!”


    ……


    喧鬧的街市轉瞬寂靜一空,白術慢悠悠轉動手裏的糖葫蘆,顯然有些食不知味。


    “在邊關小城,這些事情再常見不過了。”


    幕籬下,衛姒抿了抿唇角,道:


    “你若不喜,何妨一劍斬了那個馬道人?”


    “我隻是沒想到,我竟與神風子,如此有緣分嗎?”


    白術忽得停下腳步,搖頭笑了笑:


    “衛姒,你聽說過厚德大師喬蘿嗎?”


    “喬蘿?”幕籬下的美人微微一怔:“神風子的大弟子嗎?”


    “不錯。”白術微笑頷首。


    那個借開光之名,行淫邪之事的馬道人,赫然是神風子的親傳弟子之一。


    神風子——


    其當年**三國,采花無數,仗著神氣形變經和神風大遁,鮮有人能奈何他。


    直到被廣慧一巴掌拍死後,天下閨閣間的慌亂,才總算告終。


    而馬道人,便是神風子的親傳弟子之一。


    若如此也就罷了,在馬三的記憶裏,白術居然還見到神風子的大徒弟,曾出入過這座陽陵小城。


    厚德大師——喬蘿!


    這女魔頭師承神風子,性情也與神風子無二。


    厚德大師喬蘿身長八尺五寸,壯碩無比,是能生撕虎豹,力博蛟象的好男兒體魄!


    可偏偏,喬蘿大師卻是女兒身……


    神風子一生所學,無論是神氣形變經還是神風大遁,皆被喬蘿繼承。


    但真正令喬蘿,令厚德大師這個名號真正傳揚天下的,還是在於。


    ,是音殺之術。


    此神通一旦施展,便可令敵手五識蒙蔽,不辨六音,是一門極高超的音殺幻術。


    在此音籠罩下,即便是鶴發雞皮的老婦人,亦可成為絕豔嫵媚的芳齡女子。


    喬蘿便是依仗此術,甚至混得了詢城第一美人的稱號。


    待她是神風子弟子的事實暴露,麵目被拆穿,厚德真君喬蘿惱羞成怒之際。


    的真正威德,在那一刻,才悉數顯露!


    無數男修被蠱惑,心甘情願投身喬蘿裙下,替她殺出條血路來。


    此後,便再無厚德大師喬蘿的消息。


    白術隱隱聽說,喬蘿投了北衛,隻是沒料到,她竟悄悄潛了迴來,還曾在陽陵小城駐足。


    “你說陽陵有過喬蘿的行蹤?”


    衛姒微微皺眉:“你欲如何?”


    “神風子一脈修采補術,殺人無算。”


    白術又遞給衛姒一串糖葫蘆,微笑道:


    “沒遇見也就罷了,既然看見,就不能不管。”


    此時街上已是極冷清,就連擺攤的小販,也紛紛跟在隊尾,去拜會那擅長開光的馬道爺。


    肉鋪前,隻有個小孩子在那守著,他拖著鼻涕,眼饞望著白術手裏的糖葫蘆。


    “剛才,你也看見了吧……”


    將手裏的糖葫蘆悉數遞給小孩子後,在一間茶樓前,白術霍然轉身,正視幕籬下的美人。


    “你……看見了什麽?”


    “黑魔。”


    衛姒淡淡開口:“燭鬼、噩章、光陰晝……妙嚴說他的黑魔隻是投影,那剛才界天之外的東西,或許是真身了。”


    “你知道那些人。”


    白術苦笑一聲,他朝遠處熙攘的人潮一指:


    “他們看見了什麽嗎?”


    金光,在馬三記憶裏,是無數亂放的金光。


    天花亂墜,在紫霧的背後,現出一座無邊宏大,無邊偉岸的殿堂,它像是通體以大光明鑄就,神聖無邊。


    那些比天海更偉岸,像是存在於世界誕生之初的古老神靈們,就端坐於殿堂之中,俯瞰微小如芥子的人間。


    白術將這段記憶傳給衛姒後,幕籬下的美人,也罕見沉默了下去。


    “五福靈官,是邊地一種信仰,這些人認為在晚上,把羊頭和牛頭掛於門戶上,就能得到五福靈官的庇護。”


    良久,白術搖搖頭:


    “這些淫祀野神,並不罕見,我隻是覺得難以置信,明明看見了黑魔,卻為何在他們眼中,竟是如此光明景象?”


    界天……


    在紫霧背後,竟是藏匿著如此的無可名狀者嗎?


    “界天缺漏,才有紫霧流出。”衛姒輕輕開口:“我知道的,也隻有這些了。”


    “真是愈發撲朔迷離了。”


    白術聞言自嘲一笑,忽得興致闌珊:“你現能在能我人覺經嗎?”


    “能。”


    良久,衛姒點了點頭。


    ……


    ……


    ……


    紫霧沸騰暴烈的時間雖短,卻逃不出有心人的注意。


    有人看見了漫天金光亂放,神聖凜然,也有人看見了無數無可名狀,詭異邪惡的肢體,攀附在世界的邊緣。


    金剛寺。


    一間森嚴的佛殿麵前,雕刻著兩尊嗔怒明王,拱衛左右。


    膚色暗金,神聖如阿羅漢的方丈候在佛殿之外,凝神以待。


    氣氛一點點沉凝下去,空氣像粘稠而厚重的膠水,靜得,能聽見風吹草葉的每一分窸窣響動。


    良久,在方丈的注視中。


    一個披著袈裟,腳踏芒鞋的僧人分開門戶,走出佛殿。


    “如何?”


    見神足僧走出,方丈鬆了口氣,急切開口:


    “可有閃失?”


    “祂們,沒有阻攔。”


    從殿堂內走出的神足僧,臉上帶著顯而易見的錯愕和震驚:


    “太華、至德、玉霞、元宮、寶光王佛……這些上界神聖,竟沒有阻攔我們填補界天……”


    “怎會?!”方丈心頭狠狠一震。


    “或許是紫霧已經夠多,白魚已被染成黑魚了。”


    長久的思索後,神足僧苦笑搖搖頭:


    “真切上去看了,我才知曉。


    再不填補界天,任由紫霧泛濫下去,那個時候,侵入這小世界的,就是真正的黑潮!


    如此形勢,我想縱是那些上界神聖們,也不想看到的。”


    “那這麽說。”方丈鬆了口氣:“你們是替神聖們,當了迴苦工?”


    “可能吧。”


    神足僧表情複雜:“難怪夫子波瀾不驚,想必他早料到了這一遭。”


    “無事便好。”


    方丈大笑:“你若死了,金剛寺的基業,隻怕全要完了!”


    “方丈你何苦要知道這些,我費盡心思,就是要瞞過你們。”


    見老僧開懷大笑,神足僧卻長歎一聲:


    “你既然知曉了上界神聖的始末,那祂們,就不會容你繼續身處人間。”


    “我還有多久?”


    “十年。”神足僧開口:“先前夫子說,十年之後,你也要一同填補界天。”


    “補天一事,竟如此費功夫嗎?”


    老僧灑然道:“十年,無明已足以自保了,我也好早早脫身,去看看界外風景。”


    “我生平最喜觀覽風景,既然能去界外,如此美事,怎可推辭了?”


    不待神足僧開口,方丈就止住他,笑道:


    “你能瞞我這麽久,實屬不易了,這件事,是我的主意,你無須歉疚!”


    廣慧默然了良久,長歎口氣,沒有再說話。


    他瞞了這麽久,卻還是不知被方丈通過什麽途徑,知曉了絕地天通的始末。


    上界神聖,即便有夫子震懾。


    祂們也不會容許一個知曉真相者,繼續存在於陸洲之中……


    “你化身難得出來。”


    方丈拍拍廣慧肩頭,道:“且……”


    轟!!!


    未出口的話被驟然打斷,地麵被巨力崩開,成片成片的飛瀑爆碎!


    兩人身後的佛殿搖了搖,發出腐朽的吱吱呀呀聲,卻最終還是穩固了形體,沒有倒塌下去。


    禪塔、佛寺、僧房……無數金剛寺僧人縱光飛到高空,彼此臉上都帶著驚惶的神色。


    “佛說眾生平等!”


    被視為禁地的寶瓶峰處,一個無盡邪異的聲音低低響起,席卷大地。


    在聲音響起的刹那,廣慧和方丈麵上,皆是一緊。


    “我問你們,那佛,可高於眾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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