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家村,村東。


    在田壟上,赤著雙足的和尚懶懶晃蕩兩條腿,眯著眼睛,像老農一般,把兩隻手揣進袖子裏。


    在田壟不遠處,兩頭老黃牛也懶懶挪著步子,一腳深,一腳淺,踱步在濕潤的水田裏。


    它們的尾巴不時晃一晃,打開飛在身上的虻蠅。


    遠處隱隱傳來孩童的笑鬧聲,小木屋上,正漸次有炊煙慢慢升起。


    幾個背鋤頭的老農越過田壟,他們望見正在曬太陽的和尚,也憨厚點了點頭,黝黑的臉上露出微笑來。


    這是最平靜不過的一天,人間煙火的味道滿滿充斥在這方小小的村落。


    妙嚴突然抬起頭,然後沉重歎了口氣。


    腳踏芒鞋的中年僧人突然顯形於虛空中,他來得悄無聲息,便如一顆石子滾落深潭,隻在虛空激起淡淡一圈漣漪。


    天花亂墜,地湧金蓮,種種人仙出世的異象,都被中年僧人按壓了下去,絲毫不顯露痕跡。


    “妙嚴。”廣慧笑了笑:“這長夏城的風光,可還如你的意?”


    “小小村子罷了,連煙火都少得很,哪能談上什麽風光。”


    妙嚴並不意外,也笑了笑:


    “但在冬日,能在長夏城看見太陽,總歸令人心頭舒坦。”


    他仰望著廣慧,點了點頭:


    “三百多年前吧,還是更久,你很好奇長夏城為何終年寒暑如故,我們查了無數典籍,最終還是沒什麽答案。”


    “似乎是四百七十二年前,當時還是喜王在位執政。”廣慧淡淡開口:“你我深入地脈後,險些被遺留的殺氣給斬了,那一次,我腦袋都差點掉了。”


    這座鍾離邊陲的小城終年溫暖,故而也有長夏的稱謂。


    歸根結底,不是外界所傳言的陣法導引,也並非什麽陽玉礦脈。


    在長夏城的地底深處,埋藏著一具神屍。


    也正是的存在,才使得這座小城終年長夏。


    那是一具朱雀的屍骸,南方之神,陵光神君,火道的尊者。


    這個死於絕地天通前的古老存在,即便早已身隕,死去的軀殼仍內蘊神曦,散出無窮無盡的炎力。


    早年的妙嚴和廣慧曾一路深入長夏地底,直達地脈所在。


    在重重絕陣困鎖處,他們曾隔著遙遠距離,驚鴻一瞥那古老的神屍。


    朱雀神屍的存在並非不為人所知,隻是一直秘而不宣。


    對於一具神明的遺骸,沒有人能不動心。


    隻是不知道,誰能斬殺這尊南方之神,又是誰設下重重絕陣,來阻絕炎力的外泄。


    “當初找到神屍後,你我欣喜若狂,隻覺得做了個天大的事。”


    妙嚴抓起田壟裏的泥土,在手裏捏了一捏,又朝不遠處輕輕擲去,砸在一頭老黃牛的屁股上。


    老黃牛哞了兩聲,慢慢轉過腦袋,它看了兩個和尚一眼,把頭偏了迴去。


    “卻沒想到,他們早便知曉神屍的存在了。”妙嚴說道:“那個時候,還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兩人又隨意談了幾句,絲毫沒有劍拔弩張的氣氛,隻像兩個多年未見的老友。


    “你如何看這天下?”


    妙嚴從田壟裏站起來,他拍了拍屁股上的泥土,淡淡開口。


    “鄭楚衛三國鼎立,佛脈分化南北兩支,自太微山大道主死後,道脈一向是零零散散,不成氣候。”


    妙嚴沒有等廣慧開口,自顧自答道:


    “儒脈快要絕了,夫子和宣文君避世,唯一的扛鼎者杜紹之僅僅命藏,掀不起什麽風雲,更可況,因杜紹之出仕鄭國,本就勢弱的儒脈又被拆得零零散散。”


    “你想說什麽?”廣慧沉默了一下。


    “這天下本就是油釜,無數人各自為政,人人都不得自由。”妙嚴拍了拍雙手,抖淨掌指上的泥土,將雙手背負在身上:


    “我要行易鼎之事。”


    他看著廣慧的眼睛,聲音雖輕,卻帶著不容違背的威嚴。


    “你投靠了北衛?”廣慧吃了一驚。


    “正是。”妙嚴麵色不改。


    “易鼎……”廣慧靜了半響,突得冷笑連連:“妙嚴,你這話唬唬別人還行,但若想騙過我,就太粗陋不堪了。”


    他看著昔年的老友,目光沉凝:


    “雖然還不知道,你的《易鼎心經》裏到底有何後手,但想來,你也絕不是熱衷易鼎的人。”


    “那些人魔,修行了《易鼎心經》的人魔……”廣慧低聲笑笑:“恐怕都是你的資糧吧,被你當來破入上三境的資糧。”


    妙嚴和尚微微一笑,卻是並不否認。


    “你創出的心經我看了,奇詭無比,森奧陰譎,與你平生武道大相徑庭。”廣慧皺眉開口:


    “跟紫霧脫不了幹係吧?”


    “紫霧深處,是什麽呢?”妙嚴和尚笑了笑,卻並不作答:“我拚了命,在紫霧深處,看著了黑色啊。”


    “黑色?”


    “真是混沌的顏色,比墨還要黑,隻是看了一眼,那一眼……”他伸出手,點了點自己的頭顱:


    “那一眼過後,我的腦子裏,突然就多出一些東西了。”


    廣慧神色動容,沉默不語。


    “我想親眼去看看,親眼看看在紫霧深處,到底有什麽東西。”妙嚴沉重歎息了一聲:“紫霧盡頭的黑色,又是什麽東西?”


    自偶然瞥見紫霧盡頭,那潮水般洶湧著的深黑之後,腦海裏突然多出來的知識,令他創出了掀起禍亂無窮的《易鼎心經》。


    被北衛拉攏後,他走訪了那方北國的大小勢力,勸服他們一同去探索紫霧。


    紫霧神秘,且難以揣度。


    此番探尋的人數,自然是多多益善。


    “說了這麽多,你也不是來找我敘舊的吧。”


    妙嚴僧袍無風自動:“老朋友,說吧,你究竟是什麽來意?”


    “你創出《易鼎心經》後,天下人,便再難容你了。”


    “人不容我,可那些人魔會容我。”妙嚴嗬嗬一笑:“那些人魔還應謝過我,是我的心法,令他們打破了紫霧的桎梏!


    令那些下三境的蟲蟻,也能看見一條通天大道!”


    他聲如洪鍾,神情滿是不屑和譏嘲。


    “為了上三境,你真不惜如此?”廣慧閉上眼睛。


    “廢話。”妙嚴冷聲開口:“你當年對無明做出那事,不也是盼他道途精進麽?怎麽,人越老了,也就越迂腐了?”


    “我時常很後悔,無明本該成就無上大正覺的,甚至連夫子,都很看好他,有意把無明收入門下。


    是我,是我毀了他。”


    廣慧慢慢睜開眼睛,輕聲開口道:


    “老朋友,我今日到此,是來殺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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