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金色遁光甫一降下雲頭,無晦就散去真炁,從遁光裏拂袖走出。


    殿堂處,赤麵的僧人一身氣機時漲時落,如不斷泛濫又不斷退去的海潮,在他身側,那頭惡濁火龍圍繞殿堂緩緩遊戈,鱗甲崢嶸,在虛空中,那對赤燈般的眸子煌煌發亮。


    此情此景,恰似是金剛伏魔的圖畫。


    無晦在殿外又看了好一會,才一步跨進門去。


    “無懷師兄!”


    無晦哈哈大笑,一把扯住威嚴的僧人。


    “好久不見了,身體可還安泰?”


    “佛堂之上,你這廝如此喧鬧,成何體統!”


    赤麵僧人雖是嗬斥,唇角卻也有笑意流出。


    他將袖袍一展,收了身外種種異象,兩師兄弟把臂走出門外。


    “無懷師兄,你的修為卻是愈發高了,等全然鎮壓了豐山下那尊生靈,隻怕就要破入第五境了吧。”


    離殿堂數百步遠,是一處大崖,崖上,有一塊七八人合抱的大青石。


    無晦騰得躍上青石,懶懶趴在石上,愜意翻了個身。


    三百禪院裏,無懷是唯一一個金剛寺出身的聖地門人。


    他奉命鎮壓豐山下的一尊生靈,消極無聊下,才草創了豐山寺。


    他本是第四境金剛的修為,隻待徹底消化豐山生靈的那一身底蘊,就能順理成章,直直破境命藏。


    第五境,放眼天下間,也是赫赫有名的大人物了。


    國朝梁柱杜紹之,大鄭古有的天、地兩聖官,也不過是第五境的修為。


    “哪能。”


    赤麵僧人無懷歎息一聲,也在無晦身旁坐定。


    “第五境何其艱難,在坐化前,能窺得它一絲神韻,我就心滿意足了。”


    兩人都是一時沉默,修行之事,即便他們是聖地門人,也遠不是那麽輕易。


    “好了,不說這個。”


    無懷搖搖頭,輕聲一笑:“你送白術過來了?”


    “正是。”


    “他……”無懷遲疑片刻,卻還是問道:“他與寺裏長輩可有何關係?”


    “什麽?”正曬太陽的無晦不明所以。


    “寺裏傳訊來,讓我給他一個法名。”


    “法名?”


    “法名。”


    “法名啊?!”


    無晦驚叫一聲,騰得跳起,像被踩到尾巴的貓。


    “瘋魔了不成?即便是方丈弟子,他也沒有法名!”


    廣無覺聖果,真空體自然。


    這十個字,是隻有拜入金剛寺僧人,才能用的法名。


    如神足僧廣慧,又如無顯、無晦、無懷……


    即便是在姑臧郡青岩洞習禪的方丈弟子,他,也同樣沒有法名。


    “這是什麽路數,寺裏千載以來,從未有過這樣的先例!”


    無晦喃喃自語,在青石上走來走去,心神大亂。


    白術的身世,早被摸得通通透透,一清二楚,無晦想不明白,寺裏怎會為他破了千載來的規矩。


    莫非,近道體加上赤龍劫,有什麽特殊變化不成?


    “他既拜入我門下,就是‘覺’字輩的僧人了。”無懷聲音淡淡:


    “反聽之謂聰,內視之謂明,自勝之謂強——他年方十四,卻是近道體,又兼有赤龍,更難得,一入空門,便被寺裏長輩看重。


    我給白術取了‘覺明’二字,便是望他勿要驕縱自滿,時時內視自省的意思。”


    “難得,難得。”


    無晦連連搖頭,臉上仍有些感慨:


    “初入空門,便有如此煊赫地位,此事一出,他的名聲隻怕要流聞天下了……”


    “不!”


    出乎意料,無懷卻驟然沉聲一喝。


    “怎麽?”無晦愣住。


    “他一日沒能通過楞嚴法會,‘覺明’這兩個字,一日就輪不到他頭上!”


    無懷麵皮漲紅,聲色俱厲。


    “他才十四歲,寺裏長輩是什麽用意,捧殺他麽?!


    縱是虛岩、虛行他們心地仁厚,不做他想,白術呢?誰能擔保他不會變得心性浮誇!


    好生生一個禪學種子,既然入了我門下,便不由旁人指手畫腳。


    就算是方丈,他來也不行!”


    無晦呆了呆,他喉頭滾動了一下,眼神閃了閃,像是要說些什麽,但最終還是一言不發。


    他知道自家師兄向來性烈如火,且最是方正古板,他若再挑起話頭,那事情可就一發不可收拾了。


    “這事……”無晦歎了口氣,“這事方丈可應允了?”


    “嗯。”


    “什麽?”


    這一迴,反而輪到無晦大驚失色了。


    “雖是應允了,但方丈罰我去斬殺毒龍子,用他來點綴山門。”


    無懷苦著臉,那張威嚴赤麵皺成一團,他自嘲搖搖頭:


    “早知道,就讓白術叫覺明罷了,左右不過一個法名而已,為了他,可害慘我了。”


    毒龍子是江湖有名邪道修士,年少曾誤入龍巢,機緣巧合下,吞食了龍乳。


    他一身毒功詭異莫測,無懷曾與毒龍子接連比鬥三場,卻是一勝一敗一平而已。


    若要斬殺,談何容易。


    “還沒謝過師弟。”


    無懷突然正色,朝身邊無晦肅然一拜,神色鄭重:


    “這種禪宗種子,正是承我一身衣缽的人選,勞煩師弟多矣!”


    “你跟我客套什麽?”


    無晦嚇了跳,慌亂上前扶起他:“你修行赤龍心經,本就是最合適教導他的人選。”


    “更何況……”無晦大笑眯起眼:“無顯師兄也出了力,你要謝,也該謝他才是。”


    “原來如此。”


    無懷恍然頷首,自顧自躍下青石。


    “我還準備了一箱謝禮,既然師弟用不上,那我改日親手轉贈無顯師弟吧。”


    在身後,原本喜氣洋洋的無晦突然臉色一僵,像霜打的茄子,他抬起手,一臉欲言又止。


    ……


    ……


    ……


    此刻,山腰處,被虛岩提著的白術並不知道。


    才初入豐山的他,已被賜予了金剛寺的法名,即便隻有寥寥幾個人知曉,但終究,也是真真確確的法名。


    虛岩提著他,一路跨步如飛,他越是揣摩,越是覺得這步法和七步生蓮大有淵源。


    在他暗自思忖,腦中念頭不斷生滅,嚐試推演虛岩步法的來路時。


    過了小半炷香左右,虛岩突然停了下來。


    “小師弟,到了。”


    他指著一處房舍,樂滋滋高聲大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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