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弱的男人坐在門檻上,發黃的手指捏著一杆大煙qiāng,時不時用手掩唇,低低咳嗽兩聲。


    無論從哪個角度望去,都瞧不見他的背影。


    膳房裏傳來大塊剁肉的聲音,在廚刀和案板的作力下,骨塊被劈開的聲音從內裏響起。


    這聲音大得毫不掩飾,又仿佛平淡無奇。


    讓人覺得,這不過是平常日子裏,膳房裏再平常不過的一天。


    白術拉著謝梵鏡悄悄後退幾步。


    眼前的一切,處處透著詭異。


    門檻下有血水慢慢沁出來,男人仍是紋絲不動,像一尊靜默的石雕。


    突然,有女人的慟哭驟然響起,白術被嚇了一跳。


    那哭聲怨毒而哀切,如屋漏的細雨,連綿不絕,白術臉色蒼白地聽了一會,示意謝梵鏡一起捂住耳朵。


    就像雨幕裏,黃泉之門洞開。


    群鬼在硫磺的火山地獄中哀哭,岩漿湖中最後一塊山嶽緩緩浸沒,牛頭的可憎獄卒揮舞鎖鞭,燒紅的銅柱上,皮開肉綻的小鬼死命哀嚎。


    人間的雨隔著一線,還未落在它們頭上,就被蒸成白色的水霧。


    畫亭垂柳,飛絮靜華,春水溫柔漫過堤岸,鵝毛一樣綿且白的楊花沾落水麵。


    在獄卒戲謔的笑聲中,那門又緩緩闔上。


    此刻,火山地獄裏,群鬼的哀嚎終於達到頂峰。


    白術不知不知鬆開手,麵色迷茫地朝膳房走近,一步,一步……


    隨著他的接近,剁肉的聲音一聲比一聲響,坐在門檻上的男人也一點點抬起頭。


    眼前再也沒有其它了,漩渦狂亂地吞噬了他。


    天上、地下,眼前的全部事物。


    他感覺自己像一條軟軟的爬蟲,正隨著漩渦一起搖蕩。


    自己,也正在成為漩渦。


    嘭!


    一股勁風從後腦襲來,從天而降的巨力把白術整個人打趴下。


    漩渦的迷幻色彩緩緩褪去,他摸摸後腦,一個腫脹的大包讓他忍不住痛唿出聲。


    長枝曳曳,雲白青如釉。


    見白術看過來,謝梵鏡連忙把雙手藏到背後,一動不動。


    白術唇角微翹,還未等他說些什麽,後腦處牽扯的劇痛又令他倒抽口涼氣。


    小小女孩兒繃著臉,眼珠子卻一轉一轉。


    “那是什麽?”


    白術從地上爬起來,遠處膳房裏,門檻上的那個男人已經抬起頭。


    他臉上是一片陰影,沒有五官,像墨一樣的黑色塞滿臉部平滑的輪廓。


    “鄭大叔?”


    近前,白術才從那杆老煙qiāng辨出男人的身份。


    男人是東府出名的病秧子,小時候因為落水,身體就染上了陰寒的根子,一年到頭來,從沒停過藥。


    他的妻子在府裏風聞一向不太好,上至趙舟,下至夥夫乃至修繕花園的短工,都和她有染。


    記憶裏,這是個安靜而寂寞的男人。


    在人們都喧鬧起來的時候,他總是坐在最邊上,偶爾忍不住咳嗽兩聲。


    白術看著他,心裏有些難過。


    在他快被趙修活活鞭死的時,鄭大叔替他求了情,雖說沒有什麽用,還連累自己也吃了一頓鞭子。


    早在白術被謝丹秋弄得五迷三道期間,鄭大叔就規勸過原身,後來,他也給養傷的自己送了幾貼湯藥。


    興許是沒有孩子的緣故,他對府裏所有的少年都更和善一些。


    這並沒有換來什麽尊敬,相反,是變本加厲的嘲弄。


    可即便是孩子們在他麵前學烏龜爬,他也沒有勃然大怒的意思。


    這樣一個無害的男人,卻在一天夜裏,突然死了。


    白術聽王大娘告訴自己,鄭大叔妻子與趙舟苟合,被他當場窺破。


    趙舟不僅沒有什麽避讓,相反還讓下人把他綁起來,硬生生演了場chungong戲。


    當晚歸家,男人就活活氣死了。


    白術看著門檻上的男人,他像生前一樣默不作聲,黑漆漆的麵龐轉過來,又慢慢垂下。


    發黃的手指捏著老煙qiāng,像往常一般,在門檻輕輕敲了敲。


    “那是詭祟。”


    “詭祟是什麽?”白術並不迴身,他輕聲問了一句。


    “人死之後,如果有陰地存在,一絲真靈不散,又恰巧與死前的六氣相合,遊魂就會變成詭祟。”


    她對白術搖搖頭:“詭祟很少的,我是第一次見,我聽阿姐說,它們是殺不死的,而且自己也不能走。”


    “聽起來,真像是地縛靈啊。”白術皺眉,“我們去別的地方吧。”


    謝梵鏡眨眨眼,乖巧點頭。


    “阿姐還告訴我,詭祟如果能在白天現形,它就有譎域了。”


    “譎域?譎域是什麽?”


    “我忘記了。”謝梵鏡摸摸腦袋,似乎這個辮子讓她很不舒服,她悄悄看了白術一眼,又低下頭,“那個時候阿娘還要給我喂飯,我記不清了。”


    “嗯。”白術點點頭。


    “走過去,還有一段路,那邊還有一處膳房。”


    他對謝梵鏡笑笑,坦然接受小女孩眼底的崇拜:“吃飯的地方,我都很熟的。”


    遮住天日的累雲漸漸散開,溫煦的金光灑在膳房上,淡灰色的炊煙從瓦上嫋嫋升起。


    白術最後迴身看了一眼,轉過頭。


    鄭大叔已經死了。


    活下來的東西,是不能被稱作人的怪物。


    他帶著謝梵鏡左拐右轉,不知過了多久,小女孩兒輕輕扯了扯他的袖子。


    “你要丹藥嗎?”謝梵鏡縮迴手,“那裏有很多。”


    白術有些驚愕地望過去,謝梵鏡手指的地方,是一尊小小的石佛。


    ——


    ——


    ——


    此刻。


    膳房中。


    剁肉的聲音驟然停歇,老婦人站在灶房裏,麵無表情。


    在她的身側,無數密密麻麻的屍體如柴垛,被整整齊齊捆在一處,血水從屍堆慢慢淌下,幹黃的泥土有如活物般,微微起伏,無饜"yun xi"著每一滴的恩賜。


    老婦人麵前,是一鍋翻滾的沸水。


    女人的頭顱在其中載沉載浮,殘存在麵上的表情絕望而猙獰,像是死前遭受過無盡慘無人道的責罰。


    老婦人脖頸僵直,身體如抖篩劇烈顫抖,好一會兒,才停了下來。


    “兒子……”


    尾音被拖得極長,老婦人身子並沒有動,頭顱卻像蛇一樣徑直偏轉過去。


    像木偶一樣的人盯著自己後背,機械開口。


    “紅糖雞蛋,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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