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巧待傍晚的時候,孫太夫人從宮裏向太後借來的人進了侯府。是一位姓邵的女官,三十多歲的模樣。素地蓮花紋的衣裳,白玉的簪子,妝容細致卻顯得樸素,非常麵善的模樣,與一般的管事媽媽看起來一般無二。


    可聽太夫人的口氣,卻是個非常了不得的人物。


    邵女官給孫太夫人請過安後,又到了嘉木堂裏見過侯夫人。王氏笑著接了禮,又送了一副水頭極好的翡翠鐲子給她,吩咐珍珠去喚三姑娘歲華過來見過邵媽媽。


    王氏今天氣色非常之好,麵色紅潤,藕荷色的短襖配玉綠色綴寶子母扣的比甲,看起來神清氣爽。她剛讓玲瓏帶著邵媽媽去花廳裏歇息用茶,歲紛與蕙芷就進了嘉木堂。於是就帶著笑讓兩人坐下,各自上了碗甜羹,又一邊仔細教導兩位姑娘如何做好待客之道:“……茶房裏的熱水要一直燒著,各色茶葉茶點都要提前備好。二房的周嬸娘喜歡龍井,武威候夫人反倒更喜歡南邊上供的熟茶。裴家姑娘年紀小,花草甜茶和果子一定要備足,明日記得著人去將長慶樓的糖買一些,小姑娘們都愛吃。”又或者是“武威候年輕時候在外征戰過,西北的做法咱們府上的廚子也會,辣子也要備些;裴世子受傷未愈,湯羹都要做的清淡一些。”


    剛說了幾句,珍珠就帶著周夫人和三姑娘歲華進了屋,幾人的目光都轉向歲華。隻見她緩步上前極漂亮地道了萬福,然後轉身與幾位姐妹見禮。奉茶的小丫頭剛剛將一杯紅棗桂圓茶放在王氏的手邊,周夫人將將走到王氏身邊,剛問候兩句,旁邊花廳裏的邵媽媽就隨著玲瓏走了出來。


    歲華的目光轉向邵媽媽,邵媽媽的眼神也投到了歲華的身上。


    十五六的年紀,花骨朵一樣嬌嫩,眼神清亮如水,卻一眼望不到底。身量高挑,穿一件鵝黃素地立領斜襟直袖長襖,外罩妃色灑金長褙子,襯得她身段玲瓏,麵若桃花;暗八仙紋路雙麵羅百褶裙,不足兩指寬的褶子燙地細致又整齊,行禮工整端莊,又不乏婀娜體態,輕輕福禮道:“見過邵女官。”


    不媚不嬌不傲,與大多數世家女不太相似,與大多數世家庶女也不太像。禮儀教養、麵容身段,仿佛就是為了進宮侍主而生一樣。


    邵媽媽側身未接,口中隻道:“三姑娘可真是折煞奴婢了。”然後對王夫人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


    王氏自歲華進屋那一刻,稍玄起來的心,才慢慢落了下去。邵女官點頭,可見人是選對了。她倒是真擔心,秦家從未出過宮妃,歲華這孩子,也不曉得將來在宮裏,能不能保全自身?


    她開口吩咐玲瓏,將邵媽媽安排在歲華院子裏住下,又留了周二夫人與歲華一同與她們用晚膳,熱熱鬧鬧地吩咐廚房加了幾道菜。


    ***


    前院書房名為甘雨樓,取自“習習祥風,祁祁甘雨”,取“熒惑順行,甘雨時也”的順遂之意;側邊的廂房取名瑤光閣,前院廂房多做七星布局,瑤光取第七星之意。


    裴顧正是住在瑤光閣裏。


    三間闊的廂房,外麵還鄰著一頂漂亮的小亭子。淅淅瀝瀝地雨天裏,門口種著常青樹,草色還沒有冒出來,青石板路碼地整整齊齊,亭子邊還植了幾株臘梅,石階旁兩叢迎春。景色雅致秀麗,絲毫不顯得冷天裏的頹敗。


    是個療傷居住的好地方。廂房布局更是按照北鬥七星隱秘排布,他這幾日瞧著,恐怕還內有乾坤。


    畢竟承安侯是同門師叔,奇兵遁甲,排軍布陣,肯定在他之上。一花一木,似乎都安排地很有深意——不僅看起來賞心悅目,更是一個易守難攻的布陣。


    屋子正中間,掛著一副潑墨山水畫,臥房裏掛著墨梅圖,臨窗的大案上,筆墨紙硯備地齊全,拔步床上掛著石青色的素羅帳子,香爐裏燃著上好的安神香。一切井井有條,承安侯府對他可謂照顧有加。


    裴顧的念頭在暖暖那張日漸明豔地臉上打了個轉兒,就又想到了秦淵方才與自己說的話。


    父親年前才問起他,可想謀個缺,謀個怎樣的職,沒想到過了年,竟告訴他,為他活動了一二,開春便進禦林軍,辛苦一些做宮裏的帶刀侍衛,還說:“年輕的時候,就該不辭辛苦,奔個前程出來——不然坐吃山空,雖然咱們家是世襲罔替的侯爵,卻也該日日反省當日軍功得來之不易。”


    不論是文淵閣,還是武英殿,都是宮裏非常重要的地方。父親為他奔走,將他安排在這樣的地方,雖說會辛苦些——宮裏值夜換班、帶刀巡邏,例行操練,對於世家子來說,也許是艱辛的事情,可他曾在無音穀學武多年,這點辛苦,興許也算不得辛苦。


    念頭又一轉,轉到了自己的傷勢上。張記的元宵鋪子,背後分明是三皇子一派的人,太子的侍衛因何會去張記?還如此大打出手,甚至鬧出人命?


    今天秦淵分明說道:“那群人撤走的時候,我看到那小院子裏正屋旁的小窗開了個手掌大的空。裏麵有個婦人妝扮的女子悄悄看著外麵。不過屋裏沒開燈,興許大多數人都沒看到。”


    以及,太子的人為何匕首上帶著這麽潑辣的毒藥。如果不是江師妹施針相救,若不是有秦淵在旁協助幫他逼出了毒,恐怕他就不久於人世了。


    太子勢頹,三皇子隱隱有相爭之意;可正月裏的慶典,後宮裏都是皇後重新出麵主持,太子一派,未必就會一直勢頹下去。


    裴顧坐在窗子邊,腦子裏的念頭卻越想越多,如同一團亂麻,勒在人腦仁裏,攪地人頭疼。


    頭疼中,他卻陡然間想起了,太子那天派去張記的侍衛,如今下到順天府大牢裏,卻還未定罪!如果父親出手,或者師叔——承安侯動手打聽,說不定能弄清楚一二?


    想到這些,裴顧自己倒了杯熱茶壓住腦袋裏的不適,抬腿往甘雨樓走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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