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放緩了語速:“三年前的年關,塗丞相攜小女兒進宮。你去覲見太後,小女兒由宮人帶去禦花園玩耍,結果不小心摔在石上磕破了頭,是我取絹替她包紮。”

    塗慶重臉色微變,也記得這件事:“當時旁觀的宮人不少,傳進鎮北侯耳中也不稀奇!”

    “作為迴謝,你送我一隻金蟈蟈,連籠子也是赤金的,籠門上還鑲有一塊鬆綠石。”蕭宓不慌不忙,娓娓道來,“這件事,知道的人就很少了,因為你是在我陪著父王去蘭場春獵時擇機送來的。你也打聽到了,那個時候我喜歡玩蟈蟈兒。”

    塗慶重愣住。少年從頭到尾說得一絲兒不差,莫非他真是裕王本人?

    邊上官員都在竊竊,有人恍然:“那時殿下得了一隻常勝將軍,把各家子弟的蟈蟈都鬥得垂頭喪氣。今日才知道,原來是公輸大人送的!”

    塗慶重麵上訕訕,但隨即迴神。

    不對,這個事兒既然由主動提出,想必是鎮北侯不知從哪裏打聽來的消息,一字一句磨練他說出來的。塗慶重還是得自己提問:“我問你,先王四十大壽時,靈月公主送上什麽賀禮?”

    他不問蕭宓自己送了什麽禮,韓昭敢將這孩子推出來冒牌,想必教會他裕王殿下所有行事,無論巨細。

    可若是旁人呢?韓昭總不可能麵麵俱到吧?

    不待蕭宓開口,他又補上一句:“你在宮中與靈月公主相處最是和睦友愛,一定記得她送出的禮物罷?”

    蕭宓緊緊抿唇,眉頭也皺了起來,似在苦苦思索。

    他座下的馬兒,不安地跨走了兩步。顧吉山趕緊將馬兒牽好,不讓城頭的箭手有機可乘。

    城上城下,一時安靜至極,人人都等著蕭宓開口。

    韓昭目光閃動,卻不上前替小王子解圍。為人上者,今後這樣的場麵不知要經曆多少,總不能迴迴都靠別人來擺平。

    見少年不吭聲,塗慶重心下微鬆,大聲道:“怎麽,可是記不得了?”

    他語含譏誚,蕭宓卻應了一句,語速十分緩慢:“我掉落山崖,頭部受過重傷,果然有些往事已經模糊,記不真切了。”

    果然,這小子要拿失憶來說事兒嗎?真是萬年不變的老梗啊。

    塗慶重正想乘勝追擊,蕭宓卻不給他這個機會,一氣嗬成來了個“但是”:“萬幸,這件事我還是記得的!”

    眾目睽睽之下,這少年目光炯炯:“那一年靈月公主拿出的壽禮,是她親手釀製的蟠桃酒!那蟠桃也不是普通物事,據說得自虛無之地,以之釀酒可以延年益壽,百病不生。”

    “父王喝了那酒之後,果然陳屙盡去,身強體健,才有雄心壯誌繼續征伐天下!”他望著塗慶重,一字一句,“塗丞相,我說得對也不對?”

    最後幾字,擲地有聲。

    塗慶重瞠目,竟說不出一個字來。

    對,說得太對了,他無言以對。

    邊上的官員都在點頭:“對,就是這樣。”

    “我還記得先王大悅,把這酒也賞給幾位近臣各分了一口。”

    當時的的確確就是這麽迴事兒,在場眾人有目共睹。靈月公主還小,釀酒也就是動個手意思意思,但那桃子卻是實實在在的好。

    塗慶重終於動搖。難道,裕王殿下真地死裏逃生,王室真地還有血脈流落人間,被鎮北侯救迴?

    城牆上眾官員注意力都在小王子身上,誰也未留意到鎮北軍中有個頭巾裹臉的老婦人。她站在高大的顧吉山身後,低著頭,口中卻喃喃有詞。

    她和蕭宓之間的距離,還不到二十丈。

    有官員忍不住開聲:“您、您若是裕王殿下,這兩年又去了哪裏?”

    “當時大難不死,重傷半年才好,那時王兄已經繼位。”蕭宓麵色黯然,“父王已死,我不敢迴天耀宮,隻好去荷香鎮投奔大姨。”

    廖太妃是廖紅泫的妹妹,蕭宓就該稱廖紅泫為大姨。

    眾官員麵麵相覷,這才想起廖家還有一個十多年前就已經隱世不出的女兒。卻聽蕭宓悲聲道:“我原本無心迴宮,隻求安生!哪知王兄發現我猶在人間,竟然派宣龍衛來殺我滅口!多虧鎮北侯及時趕到,反殺宣龍衛首領樸魚,我才能逃出生天!”

    眾人動容。怪不得宣龍衛的首領樸魚許久未見,大夥兒都以為他又出去替衛王執行甚秘密任務了,原來已經死在鎮北侯手裏!

    蕭宓的話,一下子又可信了幾分。

    塗慶重咬了咬牙,忽然高聲道:“要驗明正身的法子,其實再簡單不過。鎮北侯,你可敢請來血蟬?”

    “有甚不敢?”韓昭嗤笑一聲,“正合吾意。”

    “好。”塗慶重立刻道,“我這就前往太廟,請來血蟬!”

    “且慢。”韓昭出聲阻止,“如果血蟬驗明裕王殿下正身無誤,塗丞相又待如何?”

    “大軍壓住不動,不過是裕王殿下體恤同胞手足之情,不想同室操戈,更不願向國都平民揮刀,令盛邑百年太平毀於一旦!”他眼中寒光四射,“可是塗丞相總不能在這裏給裕王殿下列出一道又一道難題,迫我們一一接下,由著你給衛王盡情爭取逃跑的時間罷?”

    塗慶重張了張口,喉間幹澀。

    他能如何?

    如果城門底下真是裕王,他該如何是好?這問題,他問了自己不下十次了。

    他身邊另有一名官員突然越眾而出,朗聲道:“如果這位當真就是裕王殿下,鎮北侯此舉就不算謀反,隻是擁貴返都,城內外也不需要這般對峙!”

    眾人聞言,都在點頭。就法理而言,這個提法沒有錯呢。

    當前局勢非常微妙,鎮北軍除了在三龍江畔與褐軍聯手對付廷軍,此後北上並未與衛廷派下來的軍隊再起正麵衝突,也沒有產生嚴重死傷。這與衛國軍隊目前都被調離、中部空虛有關,但是鎮北軍的確沒和其他軍隊結下深仇大恨。

    那麽鎮北軍的北上,可以視作護衛裕王返迴都城,不能叫做造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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