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俞明是展逐顏的親伯伯,在族中素來德高望重,這迴這樣不給展逐顏台麵,無非是因著展逢晚的事。他對這位獨子向來寄予厚望,即使這兒子失蹤迴來以後行為頗為乖張,他也沒舍得苛責。可這次展逢晚與展逐顏同一時間執行任務,卻隻有展逐顏一人迴來,家主之位也隨之落到展逐顏頭上,讓他如何能忍。“大伯這話從何說起?”展逐顏雙手交叉置於桌上,麵沉如水地看著咄咄逼人的展俞明。從任務迴來他就知道自己免不了要被針對一番,畢竟展逢晚的死怎麽都跟他脫不了幹係。不過人本就是他殺的,就算這些人再怎麽懷疑,沒有證據也沒法拿他怎樣。“你是軍官,雖說軍政不分家,可政府這邊向來是我們這幾個老家夥在管,怎麽,才當了上將就想總攬大權不成?”“大伯真是高看我了。畢竟身為一家之主,方方麵麵總要照顧到的。”“嗬,上一任家主逝世後,家中事務皆由我們幾人輪番處理,分而治之。怎麽到了你這裏,手恁地伸了這麽長,連皇室名目下的東西都想搶了?想取而代之自立為王不成?”展俞明火氣衝天,一點顏麵也沒給展逐顏留:“都說新官上任三把火,我看你這是要把展家一並焚了呀。”“大哥,我看侄兒也是一片好心哪,別動怒別動怒。”展俞明身邊一精幹男子哄勸道。他是展逐顏的親叔,名叫展博彥,向來最喜歡和稀泥攪混水,坐擁漁翁之利。他像模像樣勸了兩句,狐狸尾巴便露了出來,對著展俞明擠眉弄眼道:“逐顏侄兒這麽著急上火的,倒讓叔叔我想起來了。你那位還沒離婚的伴侶,好像就被關在奧森克監獄裏吧。要我說侄兒你可真是情深義重啊,犯了這麽大的罪,還跟他維係著婚姻關係,這次想把手伸到政界來,難不成就是為了他。”展博彥此言一出,他大哥展俞明的眼神也跟著變化了一些,眸中隱隱含著精光,似淬了毒的刀。展逐顏心中一頓,麵上卻故作不經意模樣冷笑道:“叔叔扯得遠了,一枚無甚他用的棄子而已,怎麽可能值得我花這麽大的功夫。我不還是為了展家的勢力著想麽,木秀於林風必摧之,阿爾伯德、費家都想爬到我們頭上來,內部不團結穩固點,就要讓人看了笑話了。至於侄兒的婚姻關係,舊日伴侶猶在獄中就離婚,說出去免不了要被人笑話薄情寡義,怕是沒哪家敢跟我聯姻了。”“說到那位溫中校,我倒是想起來了。”展逐顏左手邊一個中年男子出聲道:“艾萊號這麽多年來毫無音訊,唯一一點線索也斷在陶燃那裏。當初把你派到流銀戰隊去,就是為了它。現在你官運亨通快活逍遙,怕是早將這件事忘到九霄雲外去了吧。”“陸伯伯這是說的哪裏話,找迴艾萊號是四大家族共同的夙願,晚輩自然不敢忘記。隻是凡事都講究個循序漸進,晚輩不是章魚成精,又要衝鋒陷陣,又要處理各種雜魚,還得為展家的未來考量,實在分身乏術。艾萊號我自會找迴,還望諸位長輩們給晚輩一些時間。至於軍政合權的事情,既然沒達成一致,那就容後再議吧。”第329章 銀河上將追妻記(三十八)展逐顏站在長廊拐角處傷神的時候,送完人的展絡雲也跟個背後靈似地飄了出來。“哥,我瞅著他們臉色不大好,沒談攏吧?”展絡雲跟他同穿一條褲子長大,一向以展逐顏馬首是瞻,此時見他麵色沉凝,便猜到了他的心思。展逐顏不喜歡抽煙,現下心中煩悶,也不過扯出煙草來放進嘴裏咀嚼,在苦味裏尋求幾分安寧:“沒有,老家夥們太精明,我半個字沒提,全被他們堵了迴去。從展逢晚迴來以後,我就被逼著一路遠離權利中心,前有虎狼後有追兵,奧森克三個字,想都不敢想。”“說到這個,我剛接到嫂子那邊來的信,褚橫舟給的。”展絡雲從袖子裏把信拿出來,一把塞進展逐顏手裏:“也不知這樣的日子什麽時候才是個頭,在自己家裏也被這樣提防,跟做賊似的。這封看完也要燒了麽?”“燒了。”展逐顏將煙草壓在舌頭底下,將那信件藏進衣服底下:“等以後站穩腳跟了,我再照著原樣謄寫出來。你讓小褚注意著點,最近別跟阿斐那邊聯絡,我怕他被這些刺兒頭盯上。”說完展逐顏便後撤兩步,展絡雲也快步走向右邊。兩人頭頂上,兩個監視器齊齊掃向這邊,將每個死角都照得清清楚楚。不過在它們僅有的交互間隙裏,兄弟兩已緊趕慢趕將要說的都說完了,被人看見也挑不出他們什麽錯處。展逐顏早已對這樣的情況習以為常,後撤後什麽話也沒說,轉身步入迴廊。從會議室迴到家後,展逐顏緊繃的脊背也沒鬆懈下來。這房子看著是他的,卻沒幾個心腹在,那些傭人表麵在灑掃,實際上大都是別人派來的傳聲筒。他一向不會讓家政機器人給自己脫衣服,自顧自上了樓,進書房後,在脫衣換衣的間隙偷偷打開信一目十行看完,重新著裝時已將白紙捏成紙團。花燈裏,一枚微型攝影機緊盯著他的一舉一動。而視野裏的那個人,隻是緩緩走到紅木雕龍辦公桌邊,一手攏著玫瑰精油香薰蠟燭,一手抓著打火機點燃燭芯而已。那枚紙團就籠在他手心裏,被一並燒完了。他雖說是家主,也不過是勉強才上位,自由都沒有的囚徒而已。軍隊雖大半掌控在他手裏,可這些老骨頭顯然沒那麽好啃,一個不慎便要磕掉牙去。他到椅子邊坐下,抬手支住有些疲憊的腦袋,隻覺心煩意亂,一堆文件堆砌一旁,也不知要先看哪個。等他攤開紙拿筆劃拉片刻,才勉強迴過神來。一個“非”字橫亙紙上,還差四筆就成了形。他隻好臨時改筆畫,含糊隱秘地寫了個“靟”字。展逐顏的目光穿透那白紙黑字,落到現實中那片碧海上。溫斐的話聲猶在耳,如綿密的針尖般紮進他肌理中。“我想去的,可我身不由己。”矗立於他們麵前的是一片極高的懸崖,這裏地勢複雜,有海有礁群有山有林,也虧得是地形遮擋,才沒讓他們被追兵搜到。要想藏匿行蹤,最好的辦法就是躲進林子裏,而離森林最近的一條路,就是這懸崖。這樣的地方,尋常人是萬萬不敢攀爬的,一不小心失足落下,就要落個粉身碎骨的下場。展逐顏有信心爬上去,隻不過他要背著溫斐,對力道的掌控半點都容不得差池,自然難上加難。“你抱緊我,別掉下去了。”展逐顏囑咐他道。“我要是鬆手呢?”溫斐咬了下舌尖,突然說。展逐顏伸手掰了掰,試試麵前石塊的硬度,毫不猶豫地說:“那我就跟你一起掉下去。”“哈。”溫斐嗤笑道:“你可真是個傻子。”“你說是就是吧。”展逐顏就這樣背著他攀爬起來,岩石粗糙,他承載著兩個成年男人的體重,卻半點不受牽累,像靈蛇一樣在岩壁上騰挪起來。時下正是半夜,涼夜微冷,海風腥鹹,許是失明之後多了些對於未知的恐懼,又或許他知曉這次若是遇到什麽危險極有可能再無重來機會,溫斐靜靜伏在展逐顏背上,隔著衣料,他能感覺到展逐顏肌肉的屈與張。萬籟俱寂時,溫斐用鮮見的和緩語調道:“我信你了。”“什麽?”展逐顏專注於攀爬,海浪聲又大,聽得也不甚清楚,便問了這樣一句。“我說我信了你的身不由己。”溫斐加大一分聲音,如是道,說完又語音轉低:“你要真舍得對我不聞不問,也不會千年萬年追著我一個人跑了。”他抱著展逐顏的脖子,隨便抬抬手都能要了他的性命。展逐顏這個人有時候精明得很,有時候卻直白得要死,像一隻金毛犬一樣,愛把最柔軟的部位展現在主人麵前,一副“我的七寸給你拿捏”的傻樣。展逐顏自嗓子裏低低嗯了一聲,他慣於揣摩溫斐的心思,在這方麵花的精力遠盛其他。溫斐這句話一出來,他就猜到了底下藏著未溢於言表的另一層意思。他相信了,可他依然不曾原諒。其實展逐顏並不抱希望於他原諒自己,換了他,遭受那樣的事情也會恨不得殺了自己,更不用說內裏比他更要強的溫斐。不管他是有苦衷也好,身不由己也罷,造成的後果都無法逆轉,懺悔內疚也改變不了什麽。隻是不管溫斐對他是愛是恨,他都不會再放開這個人,除非他身死成骨,骨碎成末,末碾成泥。“你說要是我們在艾萊號恢複之前被那些人抓到了怎麽辦?”溫斐看不見,也爬不了,便隻能找些話來同展逐顏說,以防自己閑出病來:“要是挨到源生質都消耗完了,是不是就要死了?”“嗯。”平日裏展逐顏是斷不會讓他說出“死”字的,可許是這幾日來波折太多,展逐顏也沒顧得上計較這個,隻自鼻腔裏吐出這聲來。他頓了頓,又道:“我不會讓我們這麽輕易死掉的。”“為什麽?”溫斐對生死看得比較淡,不解地追問道。“要是死了,我就見不到你了,也沒辦法感知你。這簡直是世界上最痛苦不過的事了。”他這幅非他不可的模樣,成功把溫斐給逗笑了。能看見東西的時候,溫斐總會被展逐顏這張臉給迷惑,覺得這樣的絕色給自己遇見真是撞大運了。現在他失了視覺,聽著展逐顏渾厚動聽的嗓音,嗅著他發間清淡的香氣,不由自主給這狗男人又加了幾分。他那時年少,多少是有點貪圖這人皮相的,不然也不會對他生情。後來發生的事情太多了,發展到最後,他想起展逐顏就條件反射般地惡心。愛恨交加,二十幾年來糾糾纏纏,展逐顏這個人伴隨著這個名字都早已長到了他是骨裏肉裏,展逐顏的保護溫斐並非毫無所察,隻是他選擇性地拋開善意選擇怨恨,似乎恨多一點,自己受的那些罪就能減輕一點。滾滾濤聲裏,風伴蟲鳴,溫斐的心也暫時被撫平。他說:“展逐顏,你知道蝴蝶是怎麽由毛毛蟲變成的嗎?”展逐顏沉吟片刻,迴答道:“成蛹、破蛹,變態發育?”溫斐並未說他的對錯,隻是補充道:“它用酶把自己溶化一灘漿液,然後再吸納漿液的營養,根據dna重新長成。也就是說,重新長成的它已經不是它了,過去的它成了新生體的養分,徹底消失了。”他的腦袋隨著展逐顏的起起伏伏而微微晃動,又道:“宇宙是生命體,而源生質也隻是能量聚合體,也許哪天我們死了,也會變成一堆能量。新的生命吸納我們的養分長出,沒有什麽輪迴,也沒有什麽轉世,死了就是死了,沒了就是沒了。”“你這樣一說,我倒是不怕了。”展逐顏的語調突然愉悅起來,好似聽到什麽天大的好消息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