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下午。預約好的麵試時間。

    跟在禮貌微笑著的hr主管身後,踏入麵試精美小會議室門那個瞬間,厲泰銘拳頭突然握緊了,血液瞬間離開臉頰……帶著若有所思表情坐在舒適白色意大利辦公沙發上、身體卻不肯陷進軟硬程度恰到好處的皮革裏,依然坐得筆直的男人,正是羞辱得他完全被驅逐出原來生活與事業圈子的陳墾。

    牙根緊咬了一下,厲泰銘克服了大腦某一瞬間閃過的落荒而逃願望,以男人的自尊支持自己挺直背,彬彬有禮地開口:“您好,我是來麵試的厲泰銘。”

    “看來我應該慶幸,你沒有問候我陳先生貴姓。”陳墾開口,語氣居然還相當輕鬆自在,是天天一起打麻將時候那種對小兄弟的信任,“一晃好幾個月,這段時間,你受苦了。”

    強按捺滿腹的委屈和怒火,強忍拂袖而去的衝動……那也太幼稚可笑。不卑不亢坐下,厲泰銘讓自己的表情依舊維持職業的禮貌:“您覺得,我是現在陳述對應聘貴公司職位的信心和想法,還是道歉不太了解萊克投資最近的規模,居然誤投簡曆到您控股的子公司,然後,盡快告辭?”

    陳墾眼睛裏掠過一絲明明白白的欣賞,很快又被這問題弄得表情有點狼狽。

    隻沉吟短短幾秒鍾,誠懇地苦笑:“你生氣,是你的權利。別說你覺得我過分,連老羅老程都看不過眼,這幾個月罵得我臭死。我確實反應過火……不管你幹了什麽,我生氣,可以找你打架,不該毀你的道行和名聲。”

    實在沒想到剛硬霸道的陳墾居然也會道歉,厲泰銘呆住。

    噩夢般的那場會議,至今他都不敢多想。造成的傷害實在太慘烈,甚至徹底翻轉了他的全部生活。但貌似維護自己尊嚴地申訴,又有什麽意義?起碼此刻身為老板的人願意道歉,也算側麵證明了厲泰銘這個人有不可替代的價值在。

    反複想了很多,唯一的表情,也隻剩下苦笑,淡淡謙遜一句:“墾哥太客氣了。誰不知道你身手厲害,找我打架的話,小弟一定死得很難看。”

    聽見厲泰銘隨口恢複了往日稱唿,陳墾笑:“你不在這段時間,我自己撐著公司,很累,業績也就那麽迴事……我一向認為自己是資金運作天才,你走了才發現,少了專業金融人才,是來萊克投資的損失。少了厲泰銘這麽個朋友,更是陳墾的損失。”

    前老板已經折節這麽說話,想到又可以馳騁那個會議桌、辦公文件和各方算計交錯的戰場,血液不由熱起來。可一轉念,頂著淩虐色魔兼垂涎同性肉身的惡名,怎麽見同行?

    又猶豫起來。

    “這世界就是這麽現實,隻要你夠強勢,誰也不敢多說廢話,頂多羨慕你比人家多一個無傷大雅的嗜好。”看穿厲泰銘的彷徨,陳墾縱聲大笑,“當初你知道了陳墾喜歡找男人上床,也沒見你敢當麵笑話我?”

    職業生涯本就像一群爬高樹的猴子,從下往上看,全是屁股;從上往下看,全是笑臉。厲泰銘何嚐不明白,隻要自己身處的位子夠高,並不太有機會需要欣賞人們的卑劣嘴臉?

    “問題是,我有資格足夠強勢嗎?”曲折表達對權勢的向往,厲泰銘不屑。

    他情願坦然直問。

    “行內所有人都知道,陳墾是個霸道的人。但捫心自問,我還算得上一言九鼎……既然今天我需要當麵向你道歉,親自邀請你迴來恢複原職,就證明你有資格。”陳墾突然笑了,“男人嘛,犯點屌錯,算個屁?”

    想必陳墾已經弄明白,那天的荒唐純屬意外。

    厲泰銘被老板的誠意感動。但,被那麽嚴厲地懲戒過,難免心有餘悸。他沉吟微笑,等待著。雖然沒有開口明說,眼神的意思卻明明白白……老板多少應該當麵給句話:以私生活來侵犯高層管理者的權益,這是很不專業的做法,他可不敢想象還有下次。

    “我就是欣賞你這點。吃大虧沒關係,甚至幹苦活也沒關係,就是不肯輸一口氣……我盡快召開管理層會議,當大家的麵解釋董事會不該插手公司日常管理,我那天發火,大半是誤會,是我嫉妒你居然上了我到現在還找不到機會要的人……這個周末發生了一些事,我想了很多。不過知道你來投簡曆,當時我已經決定用你了。”

    一個寒顫。

    這差點毀盡他半生努力的無妄之災,果然來自那個即使麵無表情還是帶來莫名沉迷效果的人。那個淫欲被鮮血點染得格外慘烈詭異的夜晚。

    但是,長期自控的職業風度,幫他很快掃清腦子裏紛雜的念頭。略微欠身,露出恰到好處的微笑:“墾哥都這麽說話了,我要是再努力展示自己的清高,或者叫喚委屈、咄咄逼人,是不是有點太不識抬舉?”

    欣賞厲泰銘在自尊心和職業感之間相當不錯的平衡,陳墾微笑:“今天周一,這星期你一定會忙得夠嗆。不過,盡量抽空周末來我家打八圈?”

    想到在那豪奢得含蓄的四合院將看見麥迪,自然聯想到麥迪的至交,比如楊家明,甚至……眼神傷感,表情永遠笑吟吟的魏曼。

    五髒六腑突然揪緊。

    猶豫一秒鍾,才重新展開無懈可擊的笑容:“一定一定。”

    陳墾像是自言自語:“過幾天麥迪才迴,不過電話已經打迴來,說還是搬出去住比較好。家裏又要冷清一段時間了。”

    故意迴避開過分私人的話題,厲泰銘假裝沒有聽見,禮貌地站起來:“我怎麽報到開始工作?”

    “當然是高層會議上,歡迎你就任。”

    “……迷戀聲音的人,有時候會莫名喜歡上某些音節,完全沒有道理。最近我喜歡上的音節,是迷迭香……rosemary.其實迷迭香並不如我們直覺想象中危險,它不是迷幻劑。想象中,迷迭香和薄荷草、蔓珠莎華同類,會以為是莖葉柔軟的草。而真實的情況,迷迭香是種常青灌木,葉子散發香味,可以製香水。”

    “在這個故事裏,rose和marry不過是兩個相當平凡的女性名字,並不象征容易引起大量美麗聯想的迷迭香rosemary.平淡像灌木的名字,本來也平淡的愛情故事,可惜,她們終究擺脫不了旁人目光幹擾。就算夜深熱吻過,一樣不敢開燈。塵世之中,路過的人眼裏,就算背負壞名聲,就算堅持互相吸引,她們到底還是避免不了彷徨。最後,隻好說再見。”

    “或者,絕大多數人都會說,這種奇怪的感情,落這麽個後果,應該的吧?也許……不過是兩個都會卑微女孩子的心事,就算其中一個人喃喃自語如果瑪利走了,誰是露絲不再緊要,又能怎麽樣?那點傷感淒惶,總是會淹沒在時間裏。”

    “謝謝你有興趣聽這小故事,雖然很遺憾,還不如迷迭香自身產生的聯想美麗……謝謝你有興趣聽我推薦的歌,《再見露絲瑪利》,來自何韻詩。”

    深夜,孩子已經熟睡。

    陪一盞暈黃得毫無品位可言的普通孤燈,懶洋洋坐在臨時租來的簡陋房間裏,等淑蘭迴來分享喜悅……這一切即將結束。辛苦撐了這麽久,終於一切即將迴到正軌,厲泰銘不由鬆一口氣。終於可以盡男人起碼的責任,讓信任依賴自己的妻兒過上像樣的生活。

    不知道為什麽,隨手打開了收音機。

    然後,呆呆坐在熟悉到入骨髓的聲音裏,整個人頓時空了。

    不過是魏曼做午夜情感、心靈雞湯之類節目時候,隨手挑出來跟萬千聽眾分享的瞬間感受。

    隨後,飄起來的略帶一點淡漠的歌聲:“……旁人目光怎幹涉你共我,於虛構國度裏相愛。那美麗情話,叫人潮掩蓋……言猶在耳,還是要放開……”

    ……言猶在耳,還是要放開。

    不管是有心或者無意,聽魏曼節目的次數肯定已經記不清。對節目裏麵播放的歌,記得最清楚的,或許是上次倉皇離開辦公室的路上。前途茫茫的出租車上,飄進耳朵那幾句:“就為你相信有來生……如果我真的愛你讓你走開,曾有你此生我早已足夠……我要你快樂一些不再悲傷,我要你知道我都在……”當時,厲泰銘心煩意亂,還以為魏曼在借機抱怨,生氣約會半年的男人,居然輕易接受色誘,上了楊家明的床。

    直到夜深人靜時候,悠悠想起來,才似乎有點明白,那個人一直都想卻始終舍不得講出口來的話,其實是“如果我真的愛你讓你走開”。

    真相,是不是魏曼一直在勸自己放棄?

    但兩個人見麵的時候,除了不久前青慘路燈下告別的最後一次,他當麵表現出來的,卻幾乎全是戀戀不舍到簡直卑微的癡迷。

    是什麽樣刻骨的需求在控製著一個人,才會這樣一再身不由己腆顏努力微笑,甚至不顧名人的身份尊嚴,抵死糾纏?

    脊背逐漸變得僵直。

    “還沒有睡,是等我?”

    驚迴神,端詳穿過寒風迴到溫暖房間裏,臉上帶著風吹出來生硬紅暈的妻子,忍不住關切地責備:“凍成這樣子……不至於窮到沒錢打車,何苦風裏吹著自己?”

    “我不是溫室裏的小花了。”淑蘭累極了,不想再糾纏這些生活細節,隻淡淡苦笑,自顧打開冷水龍頭洗臉,“幾個學生家長說美國來的女性學專家講座,想去聽,找不到理由。羅語幫忙找了幾張邀請函,我陪她們去聽。”

    愣了一下。淑蘭從吳家大小姐變成厲太太,一直到現在,何曾聽過什麽性學專家演講?做鋼琴教師而已,居然還需要十八般武藝,甚至包括陪學生的媽媽們去聆聽各色主題講座……這世界,鬼魅魍魎太紛繁,妻子柔弱的雙肩怎麽承擔下來的?心一疼,連聲音都軟下來:“難為你了……不過我有好消息要告……”

    “太晚了,明天你一大早還要送兒子去幼兒園,有什麽事,明天說吧?”淑蘭的神情疲憊,眼睛深處更有說不出的厭倦,完全是“求求你讓我休息吧,不要談心了”的格局。

    這幾個月忙著做瑣碎繁重的體力活兒,其實已經看慣了妻子臉上這種表情。厲泰銘除了內疚又內疚自己的過失,更努力一點爭取更多的翻身機會,都找不出來安慰的話。迴想起來,艱辛相依的日子,除了討論房租孩子學費以及是否動用原來儲蓄等等柴米話題,何曾說過什麽?甚至再往前追溯,這個家黃金的時間,除了懶洋洋答應著,滿不在乎任妻子絮絮說女人那些親戚孩子女友話題,或帶她旅行、或出席宴會,又何嚐認真談過什麽?

    積累下來的忽視,以至於到今天,滿心蕩漾著喜訊,麵對妻子的淡漠倦意,找不到一個合適的方式說出口。

    厲泰銘又悔又痛,半天說不出話來。

    忘記關上的收音機,還絮絮傳來午夜聽來格外纏綿傷感的聲音。

    “除了rosemary迷迭香,同樣有一個念起來很好聽名字的植物,叫做marguerite.瑪格麗特是少女喜歡用來占卜用的白色菊花,又叫蓬蒿菊、延壽菊,帶隱約的神秘預言味道,又往往用來象征單戀或者暗戀……沒有迴應的感情。”

    “所以這首叫做《瑪格麗特》的歌,說的故事當然是愛情裏麵的掙紮,和不知所措。每次聽到這種愛你我說不出來,因為背負不了這麽多期待的歌曲內容,都覺得很遺憾。關於感情本身,我的意見,和歌曲裏麵的意思很不一樣……何必太在乎命運是什麽?何必為了怕將來分手,索性現在就放棄?太小心了,也多少有點虛心吧?換了我魏曼,麵對這種情況,一定會走到他麵前,笑笑說如果你喜歡怪人,其實我很美。就算結果是受傷,起碼有那麽一個刹那,他知道我的心事,起碼享受到過程,也不錯……”

    斷斷續續的水聲結束後,洗漱好出來的淑蘭有點詫異,看一眼似乎正在聽收音機的厲泰銘,輕輕歎口氣,似乎累得不想說什麽。

    於是,空氣被一個清澈而堅持的女聲占據:“因為真的愛你,就更想早一些與你分離。沒有勇氣去麵對彼此傷害的結局。於是寧願一個人,擁抱著孤寂……”

    默默跟著聽了一會兒,突然覺得有點冷。

    像是要拂開不受歡迎的什麽,淑蘭隨口說:“從來沒有聽過這麽冷門的歌。”

    “我對流行音樂一竅不通。”厲泰銘苦笑。

    “但是,你好像很喜歡聽這個節目……是他嗎?”淑蘭輕輕問。

    抬頭看進妻子的眼睛,心裏翻江倒海。

    原來,她隻是表現得不知道關於那個他的一切,或者,故意不想知道。

    為什麽恰巧在一切都已經成為過去的今夜?……生活眼看就可以迴到意外發生之前的寧靜時刻,她隱忍這些時日了,終究說出口的時刻,為什麽恰恰是這樣特別的一天?

    不管淑蘭是怎麽想的,麵對默默同甘共苦的妻,不能有任何敷衍或者謊言。

    勉強穩住聲音,厲泰銘小心翼翼迴答:“我們已經當麵說清楚,不會再見他了。”

    “今天去的還真不全是女人。講座主題大家都很好奇,是怎麽得到高潮。”淑蘭似乎很不經意突然想起了什麽,隨口閑聊,來轉換不受歡迎的話題,“很多像我一樣的傻女人,希望性學專家能指點對男人有效的辦法。沒想到專家說,女性希望享受高潮,第一件事,就是要有自己獨立的收入,獨立的社會地位……男人隻有尊重你,才會認為需要盡他所能溫柔作前戲,耐心開啟和等待你的感受,女人才會真正得到愉悅。”

    震驚的看著侃侃而談的嬌弱妻子,厲泰銘真不知道自己隨口答應合適,還是假裝沒有聽到比較好。

    “一開始,大家都覺得所謂專家,在逗我們玩。後來幾個女人一起聊著,覺得還真有道理。如果男人覺得你就是他擁有的很多東西之一,除了證明他的男人本領,而這一點在很多更年輕漂亮女人那裏,也很容易得到這種證明機會,那麽他又憑什麽關心你是不是覺得愉悅?”

    抬頭看著勇於承擔的丈夫臉上關切的表情,淑蘭突然笑了。

    笑容裏麵有一點驕傲,一點淒涼:“從小,我是吳家的小姐,隻關心好看的裙子,適合嫁的男人。然後認定了你,變成厲太太和小奇的媽媽,你的女人。如果不是這一次意外,也許這輩子就那麽過去了,從來不知道,我還是一個叫做吳淑蘭的活人,帶著富貴逼人的天真,一片好心跟人相處,弄不明白別人為什麽居然會不喜歡我。”

    呆呆望著變得似乎有些陌生、但是格外生動的妻子,厲泰銘苦笑:“本來我想告訴你的好消息,是陳董事長親自折節來請我重新出任集團的ceo,甚至當麵道歉,表示願意在高層會議上證明我清白……我們可以迴到原來那種日子了。”

    水晶花瓶隻要打碎,即使恢複,總會有裂紋的。

    麵對變故,從前的淑蘭一定是用最聰明的辦法:就當一切從來沒有發生過,微笑著把碎裂的痕跡當作美麗冰紋欣賞。

    驟然聽到艱辛的掙紮中已經不太敢奢望的夢想變成現實,淑蘭搖晃了一下。

    但是她並沒有後悔自己居然說出了為人妻不太合適講的真話,隻是臉色慢慢蒼白:“銘哥,介不介意即便你完全能讓全家人過得很舒服,但我還是想繼續工作?……我當然會先為小奇找個好一些的幼稚園,但照顧他的時間不會有以前那麽多。”

    “傻孩子,女人賺錢買花戴,很風雅的好事,有什麽介意的?你過自己希望的生活吧。”厲泰銘有點感喟。

    淑蘭聽出來,丈夫寧靜溫存的語氣底下,是深深的疲憊。

    就像背負著沉重擔子的旅人,在沙漠裏掙紮走了很久,終於遠遠看見水光,稍微放心了一些,可以直起腰來擦一下汗,略憩一憩。突然發現,當時看到的綠洲遠景和希望,不過是海市蜃樓。

    除了漸漸積累的倦意,還多了一絲陌生的蒼涼。安靜的狹小簡陋空間裏,唯一的聲音,是收音機雜亂的廣告。

    音樂節目已經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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