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著闊大紫檀木寫字台,羅語像好鬥的雄獅,氣勢洶洶咆哮著:“你控股這麽些公司,弄個閑職位,讓不適合風吹雨打的女人有個地方坐著,真的很難?”

    深咖啡與黑白色調的辦公室裏,陳墾強忍住和凳子接觸部位奇異不適引起的表情微妙變化,麵無表情,卻自然流露出權勢足以掌控事態的男人必然會有的從容,和不容置辯:“公司職位怎麽可以拿來作人情?一個不合適的員工屍位素餐,等於懲罰其它所有合適的人。都半輩子的交情了,沒必要敷衍你……這件事,沒商量。”

    身體還撕裂痛楚著,也隻休息了兩天。一直沒找到合適的ceo人選,陳墾這段時間都隻好天天來公司,親自調度大局。好不容易快下班,傷口隱約的不適已經越來越明顯,還要皺著眉聽這兩個悠閑的家夥闖進來發表意見。

    任哥兒倆爭執,程煥昌隻顧對著棋譜擺殘局,眼皮都懶得抬。

    羅語憤憤然:“你恨厲泰銘無所謂,何必連累無辜婦孺?”

    “我誰也不恨。”陳墾平靜地笑笑,一點不生氣:“婦孺自然有她的男人照顧……你也不用急成這樣吧?”

    尖銳的詞句像刺進氣球的一根刺,突然瀉了羅語全部的怒火。他有點失神,半晌,才微微苦笑:“算了,我也實在太多事。”

    程煥昌懶洋洋接口:“老羅你反正是自由身,隻要那個台灣美女肯接受你的照顧,也不壞啊……隻怕你的工作就是泡在明星美女群裏,沒胃口真追那種小家碧玉。”

    “路見不平而已,我還不至於饑渴到對朋友的老婆怎麽樣!”羅語憤懣。

    正好辦公桌上電話響,大家也就安靜了。

    陳墾調整成工作狀態接聽,隻簡單“嗯”一兩聲。然後,臉色突然有點變化,冷峻地一句“做該做的事,不要猜我的喜好……沒什麽特殊要求,我隻喜歡最好的人才,最出色的業績”,然後,掛斷。

    有一會兒的冷場。

    被拒絕得太幹脆,不方便重拾剛才的話題,羅語悻悻然:“打麻將老是三缺一,大好周末夜,又沒事兒幹……老程,抽空多幫你老婆提高一下技術。”

    陳墾突然笑:“也許很快就不會三缺一了。”

    迎著程煥昌疑問的眼神,陳墾若無其事聳聳肩:“在某個娛樂場所,我好像一次交了十二萬的會費……有沒有興趣一起過去吃頓飯?”

    “可我們都對男人沒興趣。”羅語悶悶地,“何苦跑那麽遠?”

    “純吃飯也值得跑一趟。連我都覺得,那裏不但環境好,而且所有的東西都講究得接近奢華。”程煥昌打圓場。

    隆冬午後,懶洋洋的陽光透過落地玻璃,曬在身上溫潤潤的。

    魏曼點一根煙,靜靜看窗外。

    租用老四合院幾間房子來做生意的私家菜館,堂屋之外有小小方寸地的院子。樹葉子掉光了,隻剩下禿禿枝杆和幾個紅灩灩大柿子;有點黃的一小叢竹子,在北方冬天的空氣裏瑟縮著。棕黃色肥貓姿態從容,慢悠悠踱步走過屋脊。

    這樣幾個電台的dj、節目合作方的公關公司人員一起下午茶聚會,繁忙日程當中難得講講笑笑放鬆一下的閑暇時分。可是一坐下來,皮膚才開始享受讓人渾身鬆軟的冬日陽光溫暖氣息,無可救藥地聯想起那個像會散發光芒的人,心就突然疼起來。熟悉的空虛感覺突然在某個刹那又攫住了魏曼的神經,頓時變得無精打采,整個人空空蕩蕩的。心一顫,想起很老的歌:“你打開那一扇窗,就會看到那樣的風景;你愛上那一個人,就會有著那樣的命運。”

    不是身體寂寞。而是五髒六腑被掏空了,生無可戀的那種虛弱。

    靈魂的痛。

    嘴角漾開一個諷刺的苦笑。笑自己。

    還以為百煉成鋼,失望過林林總總這麽多次,已經不屑傷心,可以輕鬆抖落傷痕,開始期待下一個男人會更好。誰知道,電話每一次響起,永遠聽不見期待的那個聲音,會像染上絕症般痛苦……這種病症狀滑稽、無藥可救。

    因為,它叫做失戀。

    也許唯一有效的應對方法,是失憶。

    在座同事裏麵,以熱情與諷刺兼具、時尚與音樂雙修的魏曼知名度最高。

    合作方當然關心能帶來公眾注意力的最耀眼公眾明星,殷勤招唿幾乎全圍繞他展開。為了不破壞同事們玩的情緒,也就很快振作精神,嘻嘻哈哈商量點茶叫菜。

    大家融融泄泄的笑話和笑聲中,也跟著移動臉部肌肉,卻是在忍不住訕笑自己:退縮得太多,連自己都以為,魏曼隻關注肉身的饑渴。原來隻有在痛的時候,才會發現,靈魂還是存在,不肯就此萎落謝場。

    好不容易告一段落,還是不能安靜,又被人拉住,在同事們嘻嘻哈哈的玩鬧笑聲中,殷殷商量某一檔廣告、短信方麵均很有收益前景的新節目,以及相關的一係列大型落地市場公關活動。

    正討論得看見了新一季秋冬置裝費的眉目,電話趁亂響起來。

    一邊說著話,瞄一眼陌生的號碼,隨口敷衍:“我正開會,晚一點迴你……”

    那頭傳過來的聲音,突然讓他全身僵住:“是魏曼嗎?”

    第一個動作是跳起身,衝到小小院子裏,躲開人群的嘈雜聲音。

    把話筒舉到耳邊的手抖得非常厲害,明明光天化日,還是覺得不真實,小心翼翼吐字:“是……泰銘?”

    “是我。方便說話嗎?要不……我晚一點再打?”

    還有什麽事情是比從此杳無音訊更嚴重的懲罰?不由狂熱地慶幸,原來上一次夜裏的告別,不是永訣。生怕厲泰銘誤會掛電話,急急忙忙:“當然方便……不過是吃飯不喜歡被打攪的借口,真的沒關係,你有事?請說。”

    “不情之請,希望你幫忙。”

    厲泰銘困難的時候,當自己是朋友。這事實令魏曼喜笑顏開:“樂意效勞。”

    “突然接到電話,這就要去參加一個應聘的麵試。這個時間,淑蘭有課,肯定還在鋼琴學校,平時都是我去……能不能麻煩你,幫我接一下孩子?”厲泰銘的聲音從來沒有這麽猶豫苦澀過,“如果晚了沒人接,孩子可憐不說,學校當值的老師會不高興,怕孩子委屈。”

    一秒鍾都沒停頓,魏曼非常輕快地迴答:“沒問題。”

    迴到房間裏,看著一桌子熱氣騰騰剛開始上的菜,魏曼頻頻致歉,卻笑得燦爛無比:“各位抱歉,我有急事,必須先走一步。”

    拍檔王敏仗著熟悉,第一個驚唿:“不行!你走了,這飯吃起來太沒意思!”

    然後,一片亂哄哄反對和挽留的聲音。

    當然知道自己這個主賓就這樣扔下大家,會令場麵尷尬,利潤豐厚的外快固然不舍得損失,得罪同事更是大麻煩。但,魏曼怎麽可能對厲泰銘食言?嬉皮笑臉表演誇張的歉意,鞠躬又鞠躬:“事情實在不能推托,必須這就走,下迴我請啊……抱歉。”

    然後,拿起外套奪門而出。

    跟這城市出名的堵車鬥爭,本來就需要超級堅韌的神經。更何況是在周五的高峰時間自北向南穿越長安街,抵達小胡同裏的幼兒園。

    一路強按捺焦躁,緩緩跟著車水馬龍移動,等拐進幸福大街,天已經擦黑了。

    遠遠看見灰撲撲一個鐵門,寫著不起眼的某某幼兒園字樣。門口守著一大一小兩個身影。

    停車時,打量眼前這破落場合,想起海島陽光下初遇,那時候的厲泰銘一看就是社會階梯上攀爬得相當得意的社會精英,絕對能遊刃有餘履行為人夫人父的職責,讓妻兒在男人打拚掙迴來的羽翼下體麵生活。可現在……為那個做著粗重活計依然挺直腰杆的俊朗男人,眼淚差點下來。

    跳下車,不敢造次,在小小人兒麵前蹲下來,堆一臉稀爛的笑,招唿:“你是厲奇嗎?我是你爸爸的朋友魏曼,來接厲奇迴家。”

    昏暗光線裏,孩子小安琪兒般的眉目五官,依稀有父親的影子,但稚嫩柔和些。

    幼兒園老師正要抱怨怎麽來的這麽晚,看清楚魏曼,話還沒有出口,突然改成了狂喜:“你真的是魏曼!我在電視上也見過你……很喜歡你午夜的音樂節目,偶爾不在北京的時候,還請男朋友幫我錄呢。”

    本來正發愁,該怎麽接受老師的拷問……不是父母,單獨來接孩子,被懷疑是當然的。這會兒厲泰銘正在麵試,連打他電話驗證朋友身份都不方便。發現這裏居然有自己的fans,電視頻繁亮相的麵孔可以當信譽保證,不由暗暗慶幸:“節目被喜歡,是我的榮幸……厲奇,我們先迴家看一下,如果爸爸媽媽沒迴來,魏叔叔帶你先去吃點東西好嗎?”

    孩子是靠直覺生存的生物。看見魏曼含笑討好的眼睛,他真確相信自己被喜愛,根本忘記需要警惕陌生人。於是,虛榮心有了機會:來接自己的叔叔居然能令老師激動得像個傻兮兮的小女生。小臉放光,拉著魏曼的手,小小聲傾訴:“叔叔,小奇餓了。”

    魏曼在筆記本上簽名才擺脫熱情的目光,抱起孩子,掉頭展開招牌的熱情友善微笑:“小奇喜歡吃什麽?”

    “kfc!”小奇興奮地。

    以前住在大房子裏的時候,小奇根本不稀罕肯德基。媽媽還常常說,這種快餐都是垃圾食品。可是現在,看見同學拿著隨餐贈送玩具炫耀,怎麽就覺得那是天下最美味的呢?

    跌坐在狹小且暗沉沉的客廳裏,淑蘭渾身上下已經沒有一絲力氣。

    為了輔導一個頗有天賦的學生考級,這段時間常常額外加課……這使她欣慰,因為會有額外的獎金收入,也是對她這個老師的肯定。遺憾是這導致常常會很晚,隻好讓丈夫接孩子,然後父子自己草草做一點東西果腹。

    擠公交車迴來已經累得不行,發現家裏沒有燈光,心就一緊。趕快走去幼兒園,裏麵徹底黑乎乎,已經沒有一個人。疲憊地再走迴來,看著黑黑的窗口,推一下鎖得緊緊的老舊防盜鐵門,軟軟拿出鑰匙開門,恍惚走兩步,跌坐。明知道該先打個電話問問丈夫,但力氣突然徹底消失,什麽都做不了,淚水瘋狂地流下。

    不知道過了多久,門又輕輕響了,是鑰匙的聲音。

    淑蘭突然活了過來,向發出動靜的地方幾乎是撲過去。

    緊緊抱住渾身劇烈顫抖的妻子,像對待兒子一樣,慈愛地輕輕擦去她的淚,厲泰銘臉上有著自信的光彩,輕輕說出他相信一家人都夢寐以求的句子:“找到工作了。”對於厲泰銘來說,終於可以昂首說出這句話,意味著今天去麵試的公司不關心緋聞,信任他的綜合實力、管理水準和為公司盈利的能力,已經決定聘用他。至於職位是否能夠理想,取決於即將到來的周一和董事長麵談的效果。有一點幾乎已經可以確信:在向上攀爬階梯,從此可以算是重新擁有起碼像樣的地位,在男人立身之本的都會競爭中,有了還交待得過去的一席之地,能夠從容為妻與子提供安適的生活環境。

    可是,疲憊焦急的淑蘭沒有注意丈夫容光煥發的表情,也不敢把這句話往太好的地方想……工作有很多種解釋,畢竟服裝搭配師的助手也是支薪的。發現丈夫不是抱著兒子進門的,她隻顧焦急追問:“小奇呢?”

    沒想到妻子對命運決定性的新轉機居然這樣冷漠,厲泰銘有點失落。但身為父親,當然了解母親看不見孩子的緊張,默默放棄剛才一腔熱情想令妻子欣慰的話題,安撫她的眼淚:“今天接到很突然的通知,急著去麵試,托朋友去接小奇。”

    輕拍懷中妻子的背,很快撥打熟記於心的號碼:“我是厲泰銘。”

    對答的聲音像電台節目裏一樣醇柔體貼:“我帶孩子剛吃了些東西……可以送他迴來了?”

    強烈的愧疚令厲泰銘差點說不出話來。明知道最好的解決辦法是從此陌路,可是為了所謂的事業前途,又一次動用魏曼對自己的友善。勉強迴答一句:“居然勞駕你幫忙接孩子……真不知道該怎麽道謝。”

    “麵試情況怎樣?”那頭明顯是不想迴答感謝的辭句,詢問聲音依然很關切。

    “對我的履曆和學曆都表示了滿意,錄用應該是定局了。不過應聘的職位太高,不是hr負責人可以當麵確認,需要周一輪候董事長麵試。”滿腔的喜悅終於有人關切,厲泰銘忍不住違反平時惜語如金的風格。

    “哈,很有希望重新做ceo?”魏曼喜孜孜。

    “小公司而已,跟萊克投資那種國際遊資和中國高層背景緊密結合的大公司不能比。”厲泰銘默認了恭喜,不忘記謙遜說出心中隱約遺憾的事實。

    “太好了。”魏曼誠意替他歡欣,“這就送小奇迴來。”

    淑蘭怔怔望著笑吟吟的丈夫,突然明白了他剛才對著電話說的話意味著什麽,低低呻吟一聲,軟倒在他懷中。

    漫長的噩夢就要結束。可以換房子換買衣服用品的地方,尤其給兒子換更優質的幼兒園,就算晚一點接也不必這麽擔心。男人重新撐起生活重量,女人不必再看風霜雨雪和奇異臉色,即將迴到原來安逸尊榮的生活。

    可是為什麽,居然覺得可以忽略辛酸,還有一點留戀花自己雙手賺來錢的滋味?

    夫妻默默相擁站立,各自心潮起伏。

    對於隔音條件似有若無的老舊房子來說,厲奇的歡笑吵鬧聲絕對比門鈴有效。

    下意識打量撲出來把孩子小小身軀緊緊抱在懷中、絮絮問晚餐細節的女子,發型妝容都倉促,好質料的衣著款式已經不是新一季,護理得也不對,透露出落魄。但美麗嫻雅,絕對是好條件人家出來的女兒。

    她就是厲泰銘明媒正娶的妻,他兒子的母親,他預定共度一生的人。

    沒法麵對正迎上來預備表示謝意的厲泰銘,魏曼維持禮貌笑容,交待一句“今晚有檔節目,這就趕去台裏錄音”,掉頭就走。

    跟著跑下樓梯,站在光芒冷冷令膚色泛出不健康青色的路燈下,厲泰銘知道道謝或者說任何話都會傷害麵前的人,囁嚅片刻,勉強擠出一句:“還是朋友?”

    魏曼卻沒有停步,直接跳進駕駛座擰鑰匙打火,傷感地微笑:“是我太天真……我們做不成朋友。”

    聽見這樣理智的話,厲泰銘本來應該高興的。心卻突然像被狠狠擰了一把,無節製地疼起來。

    兩個人能夠成為朋友,無非是魏曼處處委曲求全……大家心照不宣,這是一出基於些許好感而演繹出來的情欲戲。在沉重的犯罪感麵前,都太忙著扮演好朋友,更忙著展開精彩戲碼,沒有了真情流露的機會。

    一旦厲泰銘選擇了責任,兩個人的良心都會不容這份友愛帶來的默契。

    “親眼看見如此完美的一家三口,那點虛妄的僥幸被洗得幹幹淨淨。”魏曼勉力保持風度,扭一扭嘴角,試圖讓表情顯得比較像微笑,“對不起,泰銘,我連累你被世人厭憎。從今以後,我們還是恢複陌生人好了……魏曼再也不會騷擾你。”

    實在怕失態。趕在呆呆站著的男人想出得體答複之前,揮揮手,發動車子離去。

    默默目送飛速消失的車。

    對過去時日熱切到不顧尊嚴送上來的這份癡纏,厲泰銘感激也珍惜。人生會遭遇身敗名裂甚至導致生計艱難的挫折,隻能怪罪自己作孽。再艱難狼狽的時候,他從來沒有怨懟過帶人衝進來看見罪惡場麵的魏曼。可是心裏總有那麽一絲講不出來的遺憾……這樣苦苦糾纏的魏曼固然令他難以拒絕,能令身心愉悅,總嫌略狎昵。今天淡淡說出告別話語的魏曼不再嬉皮笑臉、不再苦苦哀求男人撫慰,外形依然是刻意講究的時髦搭配,表情卻改成了陌生的、刻意掩飾哀慟的冷漠,五官不能算出類拔萃的臉上,多了難言的光彩。低姿態糾纏是鏡子的一麵,原來魏曼還有這樣冷靜決絕的另一麵……能夠在競爭廝殺中勝出的人,大抵會有諸多麵具?

    思緒已經混亂,胸臆充滿苦澀。

    不是魏曼沒有值得愛與尊敬的光彩。是厲泰銘不懂看透旁人刻意拉低的討好姿態,弄清楚那背後靈魂的分量。

    目送汽車尾燈微弱的紅光遠去,轉過彎,看不見了。

    冬夜冰冷的空氣灌入肺裏,竟帶來切割般刺痛。胃像被什麽東西狠狠打擊,踉蹌一下,扶著路邊國槐粗糙的樹幹,搜心抖肝地大咳。

    然後,不能自製地幹嘔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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