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下午四點多鍾,李隊長家的晚飯已經上桌。


    新鍋刷洗幹淨,頭一鍋先上葷腥,一大鍋小雞蘿卜幹燉著,上麵大蒸籠裏是玉米麵饅頭。


    下一鍋蒸紅薯,鍋裏熬上小米粥,盛出來刷幹淨,下大油,熗蔥花,韭菜炒雞蛋,大醬燉茄子……


    滿滿的擺了一桌子,一家子老少都熱情的勸客人多吃。


    葉青有種錯覺,好像自己一下子穿越到八十年代農村。


    “閨女,你在那邊過的咋樣啊?”柱子娘關心地問。


    葉青正抓著雞翅膀啃:“嗚……都好,就是買什麽都要券。”


    “妹子,那個啥工業券到底是個啥東西啊?”


    三柱子急切想了解新知識,村裏沒幾個識字的,屬他最有見識。大家夥都找他問工業券,他也說不上來是個啥。


    “嗯,跟糧票布票差不多,不能跨省用,隻有城鎮職工每月按比例發放,有了這個工業券才能買東西。像鐵鍋啦鋤頭啦,桌椅板凳啦毛巾肥皂啊,現在隻要是工廠做出來的東西,差不多都要工業券。”


    葉青費勁解釋,具體的哪種要券哪種要票她現在也暈暈乎乎搞不清楚。


    李隊長一聽急了:“那以後還不讓我們農村人買東西啦?”


    葉青想想:“應該是暫時的吧?現在我們廠子的普通職工,每人每月隻給一兩張工業券,平時也都是對付,遇到困難就大家夥湊湊。”


    李隊長沒再吭聲,跑了好幾趟省城他也了解行情,國營商店裏帶鏽的薄生鐵鍋還要十張工業券呢。大侄女背迴來的這口鍋是精鑄鐵的不說,口徑還足足大了好幾寸,看著也厚實,咋的也要十好幾張工業券吧?


    錢能湊齊給人家,工業券咋整?一個月才一兩張,攢一年的才夠一口鍋。自家是有了,村裏那些個破瓦罐將就用的咋辦?


    原本打算讓葉青再給村裏多捎幾口,看來這個嘴是張不開了。


    大老遠的給自家背迴來,工業券恐怕也都借遍了才湊足這麽一口鍋,這得多大的人情?再幫誰開口都不合適。


    “來來,閨女快吃!”


    “大妹子吃個雞腿……”


    “妹子吃雞蛋……”


    沒看見趙秀蘭上桌,葉青也不問,一頓飯吃到傍晚時分才算完。


    李隊長一家非要留葉青住下,葉青再三解釋說趕時間迴去上班,還要去看看別的朋友,這才作罷。


    “閨女,工業券那東西俺們確實沒有,大伯就不跟你客氣了,但是錢你得收著,今年家裏賣紅薯小米,手裏鬆快,你趕緊拿著裝好。”李隊長拿出早就準備下的十五塊錢給葉青。


    葉青自然是不肯收,大老遠的背過來,要錢就沒意思了。


    “大伯,家裏買鍋也是添丁進口的意思,就當是多了我這個親侄女,往後一家人不說兩家話,錢您收好,給了可就顯生分了。”


    說完葉青又轉頭笑嘻嘻地看著柱子娘道:“您說是不是這個理兒?大娘!”


    柱子娘擦著眼淚:“是!早就說了大侄女是個好的。”


    李隊長精通世故,也願意承葉青的情。


    “中!不給就不給,柱他娘,給大侄女裝糧食!小米,紅薯,玉米麵都裝上!我駕馬車送侄女迴去。”


    一家子趕緊忙起來,人家買鍋的錢沒收,百多斤細糧也賣不出十幾塊錢啊。


    兩個嫂子撐著大口袋,大柱二柱去去倉裏扛糧食,三柱拿鐵鍁就要裝。


    葉青那個暈啊,不能當麵往空間裏收,她哪拿得動?趕緊的上前,好說歹說的才勸住這一家子。


    “俺妹子一個人上火車確實也帶不了這麽多,要不迴頭俺到郵局給妹子寄過去?”三柱出主意。


    李隊長一聽,點點頭:“這迴還算你小子靠點譜,那就這麽安排吧,迴頭下來麥子,打成白麵再寄過去,省的壓分量。”


    三柱子受寵若驚,終於在他爹麵前扳迴點麵子。


    最後到底還是裝了十幾斤小米給葉青帶著。


    李隊長駕了馬車送葉青,誰知道,剛出村就淅淅瀝瀝下起小雨。


    春雨貴如油,李隊長和葉青沒有為這點雨有半點不自在,說笑著繼續趕路。


    大道不遠處停著一輛自行車,徐友亮穿著膠皮雨衣等在那裏。


    葉青趕緊讓李隊長停車,自己跑下來:“你怎麽來了?”


    “你還說?都幾點了?沒看見下午陰天?趕緊上車!”徐友亮沒好氣。


    葉青隻得跑迴去:“大伯,是縣公安局的同誌,我認識,不是壞人,你放心迴去吧。”


    徐友亮在旁邊聽著險些又黑了臉。


    李隊長千叮囑萬囑咐,把麵袋子紮好交給葉青,這才趕著馬車迴去。


    葉青把袋子放後車座夾牢,到前麵橫梁上坐好,往膠皮雨衣裏麵一鑽,高高興興說了聲:“走吧!”


    徐友亮頓時覺得滿肚子火氣又都消失的無影無蹤。


    天色剛擦黑,下著小雨,路上除了他們倆一個人都沒。


    葉青在雨衣裏拱來拱去,終於找到領口位置,仰著臉往外扒頭。


    徐友亮下巴被蹭的有些癢:“坐好,別亂動!”


    葉青也不想動,可是兩手緊攥著車把,身子在橫梁上七扭八歪坐著實在不舒服。


    “徐公安,你往前點兒,雨衣蓋不住我了。”


    “徐公安,再趴下來一點啊,我夠不到領口了。”


    “徐公安,你騎慢點,別摔了我。”


    葉青在前麵一句句嘮叨,後麵徐友亮唿吸越來越粗重。


    “咦?什麽東西?徐公安,你的槍頂著我啦!”


    “閉嘴!”徐友亮忍無可忍。


    葉青不敢再嘮叨,好不容易忍到縣公安局,天已經黑透。


    徐友亮把自行車放到倉庫,脫下雨衣說:“趕不及今晚的火車了,你在我宿舍將就一晚吧。”說完臉騰地就紅了,忙解釋道:“我去隔壁借宿。”


    葉青想想覺得這樣安排蠻好,明天看過老吳一家,下午去省城坐車迴去,正好趕得及周一上班。


    雨越下越大,兩人舉著雨衣跳著腳跑到宿舍,渾身都濕透了。


    小小的一間屋子,窗戶下麵放著書桌,雙層木頭床,上層堆放著雜物,下層放著枕頭被褥鋪著藍白格子的床單,幹淨整潔。


    “好冷啊!”葉青抱著肩在屋裏來迴蹦躂,衣服濕噠噠的都貼在身上。


    徐友亮打了熱水迴來,不敢抬眼看葉青,紅著臉在屋子折騰一陣子。


    “你換衣服吧,我出去了,門上有插銷。”


    “快走快走。”


    葉青推他出去,把門插好窗簾拉上,正要從空間往外掏衣服,忽然就看見床頭的男式白襯衫。


    給我換洗的?盛情難卻,換就換吧,省的又惹徐公安陰著臉不高興。


    葉青脫掉濕衣服用熱水擦洗了下,換上白襯衫。


    淡淡的肥皂味道幹淨清爽,就是身長太大了。衣擺打了個結,袖子挽起來,換好幹淨褲子鞋襪葉青坐下散開頭發一點點擦拭。


    徐友亮站在外麵廊下吹冷風抽煙,好半天才壓製住身體裏那股亂竄的熱流,平靜下來,低頭一看,襯衣沒拿!


    硬著頭皮迴去敲門:“葉青,你換好沒有?”


    門一下子打來,裏麵的人笑臉殷殷:“換好了!”


    徐友亮腦袋“轟”的一聲,紅著臉瞪葉青。


    葉青納悶:“怎麽啦?不是給我穿的啊?那我脫下來……”


    “別!別!你……你穿著,穿著!我,我還有。”慌裏慌張從皮箱裏翻出一件軍綠色襯衣,徐友亮落荒而逃。


    怎麽了這是?葉青納悶,扒開襯衫看看裏麵的小背心,挺嚴實的啊?


    書桌上放著飯盆,裏麵的紅薯和小米麵窩頭還溫著,葉青今晚酒足飯飽,現在肯定不餓,也不知道徐公安吃過沒有。


    打開窗戶看看,外麵瓢潑大雨,黑漆漆的抱廈走廊一個人也沒有。


    都睡了吧?坐了一晚的火車,今兒一白天也沒閑著,葉青也夠累的。濕衣服晾好,弄幹頭發檢查門窗,仰身就倒在了床上,皂莢的清香夾雜著一絲煙草味道……


    葉青懶得再掏自己棉被出來,扯過床上的被子,熄燈睡覺。


    迷迷糊糊不知道睡了多久,被吵醒時候外麵已經天光大亮。


    “葉青,葉青,起床了!”外麵門敲的哐哐響。


    葉青迷迷糊糊下床,套上衣服係好扣子開門。


    “洗臉刷牙,跟我去食堂吃飯。”


    徐友亮打水遞毛巾,忙裏忙外。


    葉青看著桌上的漱口杯和牙刷隻想哭:“徐公安,我有牙刷!”趕緊從挎包裏掏出來舉著展示。


    “哦,把我的牙膏給你。”徐友亮舉著牙刷把擠好的牙膏蹭到葉青那把上,自己又重新擠了,塞進嘴裏噌噌刷牙。


    葉青簡直是不知道說什麽好了!算了算了……將就下別矯情,狠狠心,拿起牙刷就放進嘴裏。


    徐友亮推開窗戶,“噗”漱口水吐到外麵,葉青跟著有樣學樣。


    折騰半天總算收拾整齊。


    徐友亮摸了摸晾衣繩上葉青的衣服:“還沒幹透,先就這麽穿著吧,跟我去食堂吃飯。”


    葉青自然沒意見,穿著徐友亮的白襯衣,鬆鬆的紮著頭發,兩人一前一後走到食堂,今天是個大晴天。


    “昨晚給你留的飯都沒吃,餓壞了吧?快把這個吃了。”徐友亮端著個大碗過來放下。


    葉青掀開倒扣著的另一隻空碗。


    “雞蛋羹?”


    “我讓食堂蒸的,快吃。”


    葉青拿起徐友亮的不鏽鋼湯勺,老實不客氣的大吃起來,就著米麵饅頭吃了大半碗,剩下的徐友亮又都打掃幹淨。


    迴宿舍換好衣服,葉青收拾妥當。


    “我要去看看老吳一家,吃過中午飯就到省城坐車迴去。”葉青說。


    “嗯,那我還在大道口等你。”


    縣公安局離著大雜院不太遠,葉青沒讓他送,拎著昨晚準備好的東西就進了胡同。


    手裏兩個袋子,各裝了十來斤的大米和白麵。


    葉青見縣委食堂玉米麵饅頭小米粥都不缺,想必縣城裏供應的也是這些,就自己收起來小米,換上大米白麵帶過去。


    “吳叔,吳嬸,我迴來啦!”


    一進院子葉青就大喊。


    “哎呀!小葉!”


    “葉姐姐!”


    “葉啊!你咋來了呢?”


    一家子人全須全尾的都在,老吳也沒上班,猛的一見麵,大家高興地都不知道說什麽了。


    “老大啊!你來看我啦?”吳老太太顫巍巍道。


    葉青趕忙過去:“娘,我來啦,給你帶了大米和白麵。”


    “好好……乖,你是娘的孝順兒子。”


    吳嬸笑著哄老太太鬆開手,大小子搬了凳子,二小子倒了水,小囡囡小姐姐也湊過來和葉青親近。


    “葉啊,那邊過的咋樣?”老吳關心的問。


    “吳叔吳嬸,我挺好的!”


    葉青撿著日常上班生活的情形跟他們說了說,又把這次迴來的緣故詳細講了遍。


    “寧舍一兩金,不舍老鄉親啊,葉啊,這麽做就對了,雖然鬧了誤會那個不是你親爹,但前溝子村的老鄉認了你那就是一門親戚,能幫得上拉扯一把也是應該的。”老吳感慨。


    吳嬸笑道:“咱們小葉是重情義的人,這點道理還能不懂?”


    大家說笑過後,葉青細細打量房間。


    灶台上籠屜裏還是黑麵菜團子,麵口袋癟癟的,幾個孩子一臉菜色和自己離開時沒什麽兩樣。


    葉青忍不住說出自己疑問:“吳叔,我看下邊農村的生活簡直是翻天覆地,有淨麵饃吃,還能自己家養雞養鴨,怎麽家裏……”


    老吳使了個眼色,吳嬸趕緊把門關上。


    “葉啊,你不知道,這是咱們省實行的新政策,據說上麵是知情的,但是具體怎麽定性還說不準。所以現在農村是農村,縣城裏的供應還跟以前一樣。”


    葉青不可置信:“可是那些紅薯,小米……”


    吳嬸低聲說:“現在有門路的單位都自己下鄉給職工弄點福利,陳嫂子一家都迴農村啦!你吳叔他們廠子是沒辦法弄來,這不?除了過年時候縣裏供應了二斤小米,平時幹巴巴的還是吃高粱麵菜團子。”


    幾個人沉默片刻,心裏都明白這不是平頭百姓可以議論的事,於是刻意誰也不再提,熱熱鬧鬧嘮起家常來。


    “囡囡要吃大米飯!”奶聲奶氣的小聲音,葉青心軟的一塌糊塗,抱著囡囡使勁揉搓她小臉兒。


    熱熱鬧鬧的吃了一頓中午飯,一家人又一次把葉青送到城外大道邊。


    “葉啊,以後常來信,有啥難處記得跟家裏說!”吳嬸泣不成聲。


    老吳囑咐:“在礦上好好表現,爭取留在廠委以後提幹,有什麽不明白的寫信給我。”


    葉青鄭重點頭,依依不舍和他們道別。


    徐友亮的自行車早就等在大道邊,一切情形似乎和當初離開時一摸一樣。


    到了省城,還是那家國營飯店,徐友亮進去買包子看著葉青吃。


    “你……你到底同不同意?”


    葉青一怔:“什麽?”


    “跟我處對象。”


    “咳咳……”葉青險些嗆到:“你追我啊?”


    “你又不是賊,我追你幹嘛?”


    “你不是說讓我和你處對象麽?”


    “你同意嗎?”


    “你追我啊!”


    “我為什麽要追你?”


    “你不追,我怎麽同意?”


    ……


    直到火車進站葉青跳上去,徐友亮還在車窗外大喊:“你到底同不同意?”


    葉青無語望天。


    “哐當……哐當”火車緩緩開動,徐友亮跟在道軌邊跑。


    還不是追?葉青笑倒在長椅子上。


    一個長夜,早晨七點多鍾時候終於到了新南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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