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之後我重新迴到這個世界裏來。一切還是老樣子。幾封求職信的迴函安靜地躺在門底下,其中幾封居然是查無地址的退信。一家女性雜誌讓我帶上作品去麵試。昆明唯一的一家女性雜誌。我覺得頗有點諷刺意味。但是對方規定的麵試時間早就過期了。在醫院裏,我早忘了這些瑣事。

    電話打過去之後得到還算令人欣慰的答複。對方讓我明天就過去見個麵。隨後我給猴子電話,說我安全到家――這一個月來的大多數時候,就是這個家夥在照顧我,但我出院的今天他卻必須呆在學校上課。如果沒有這個兄弟,我無法想象自己怎麽能挺過這段最艱難的時間。傷口愈合不錯,那把刀在我腸子上捅了個窟窿,幸好不是胃。生活得繼續。

    好好休息。別忙著工作,錢拿了?猴子在電話裏說。

    拿了。我說。在他走之前,他往我枕頭下麵塞了一個信封,裏麵有2000塊錢,夠我過一陣子的。他不寬裕。

    那就好。明天吧,明天我過來看看你?

    你忙你的。我想走走。媽的,在病床上憋太久了。

    放下電話。我對著鏡子仔細打量自己。李果長胖不少,奇怪,一個腸子多了一個補丁的30歲男人居然還能長胖。其間爸媽打過電話來,我搪塞敷衍說我出差了,不在昆明。他們在遙遠的澳大利亞一切都好。老媽問我要不要過去跟他們團聚,你都30了,沒家沒業,還好意思呆在昆明?像什麽話!過來吧,我給你物色了一個在我們社區教健美操的華裔教練,身材一流,人也很漂亮。相信你媽的眼光,不會錯。先把婚結了。

    健美教練?我毫無概念。我告訴她等等再說,如果今年事業上還沒有什麽起色,我會考慮逃到澳洲去看看碩大的袋鼠。

    出門往棕樹營方向走時大腦突然陷入空白。猛然在一片短暫的虛無中想起王娜。

    整整一個月,她居然沒有聯係我。

    是我把她惹惱了。一定是。恍然記得當初她告訴我第三天必須給她電話,答複她是否要去麗江。對。她說過,我們的約定越來越清晰。但就在約定之前的深夜,我的腸子被一個18歲小子捅了一個窟窿。

    我站在昆明豔麗的陽光裏,站在丹霞路口給撥打王娜電話。她變來變去的電話果然又變了。空號。我無奈地苦笑。我活該被人遺忘。我留給這個23歲美女的印象大概隻有無窮無盡、恬不知恥的欺騙。她在哪兒?昆明還是麗江?

    下午猴子還是出現在我門口,手裏拎著一瓶紅酒和一隻烤鴨,隨後我電話叫了外賣。我們呆在客廳裏,把電視打開著。我已經很長時間沒有碰過酒精,今天卻很想放開了喝個爛醉。

    明後天是我生日。猴子說。我們提前慶祝?

    猴子從來不過什麽狗屁生日,因此雖然從小一起長大,我卻始終不知道他生日。我有些驚訝。後天,12月14日。

    酒杯被斟滿了。我們端起來一飲而盡。隨後他給我講小鹿。我們準備過了年複婚。他說。

    那麽快?

    不快不行。她就快生了,給我女兒取個名字?我喜歡女兒,一定生女兒。

    這我得好好想想。

    猴子看著我傻笑。似乎已經看見女兒初生的模樣。沒有什麽比當一個父親更幸福的事情了。燈光鋪灑在他瘦瘦的臉上,他得意地把酒喝幹。

    你當她幹爹。

    我沒吭聲,隻是微笑。

    小鹿現在肚子一定很大了。

    奇怪,肚子大的女人在我眼裏是很漂亮的。猴子說。我不是說小鹿漂亮,而是說所有懷孕的女人都很漂亮。她們渾身上下散發著女人味,你不覺得?

    我不置可否。

    這讓我想起我第一次見到她的樣子――肯定不是大肚子的樣子。你不要笑。我是說她現在的樣子奇怪地讓我想起我們的初戀。就是第一次見她的樣子。那時候我老爸在她們昆明理工大學門口開了一家雜貨鋪,我偶爾會溜達過去幫忙。我第一次見她就是在店裏,那天下著雨。她跑到店門口來避雨,順便買了一盒巧克力夾心餅幹。雨下得越來越大,她走不了,就那麽背對我站著,實在無聊至極,她就找話跟我說,問我生意好不好,每天能掙多少錢。我一直記得她偶爾迴過頭打量我的樣子,長長的馬尾辮,輪廓很漂亮,皮膚很白。奇怪,當時我就想,如果這個女人做我老婆會怎麽樣?我當時就有這種感覺。那天的雨實在太大了,大到她根本沒辦法走。後來她急了,說還有兩節主修課必須趕迴去。我借她一把傘,這才知道她是學生,她告訴我她剛上大四,學企業管理。

    我給猴子斟酒。一瓶酒很快就見底了。我到廚房去找我和薄荷曾經買迴來但一直沒有打開過的紅酒。我聽見他在客廳裏把電視換到了中央三套,《同一首歌》之類晚會讓他大聲跟唱起來。在碗櫥底層我找到了那瓶產自紅河的紅酒。我帶著它迴到客廳,突然發現猴子一邊唱,一邊在流淚。

    媽的,你怎麽了?

    猴子沒看我,流淚的眼睛緊盯電視。沒什麽。隻是突然覺得他媽的人這輩子就是這個鳥樣子,你不過是在不停打轉,從起點到終點,繞個圈子又迴來了。

    要是後悔了,就不要複婚。

    不是,不是複婚不複婚。我是說,我突然想起我們剛開始戀愛的情景,突然覺得心酸。突然覺得我們好像都在兜圈子,最後兜來兜去,除了時間,沒有任何東西被改變。你說,這好還是不好?

    我搖頭。我們繼續喝酒。直到我覺得自己渾身上下開始像他吐出的煙霧一樣飄向空中。猴子大約是晚上十點走掉的,他告訴我他還得去醫院,小鹿今天剛住進去――媽的,你才出來,她就進去了。一個是我兄弟,一個是我女人。醫生說她的產期就在這半個月之內。

    好好照顧她。我拍拍他的肩膀,突然覺得內疚。我讓他照顧了那麽久,現在,他又得重新迴到醫院。

    你照顧好自己。把工作安定下來,一切都會好。相信我,一切都會好起來。他的臉在混暗的樓道裏再也看不清楚。他執意不讓我再送。

    是啊,工作安定下來,一切都會有新的開始。

    麵試非常順利。這本叫做《女人香》的雜誌將於明年正式改版,擴充內容之後非常需要寫手。他們準許我來上班的時間可以拖到聖誕之後,因為之前的改版空擋之內也沒什麽稿子可寫。薪水基本和報社持平,但顯然要輕鬆許多。

    大約在第四天,我收到了來自大理的一封信。是王娜。

    李果,你還好嗎?

    在你收到信的12月14日,我正準備動身去麗江。我也不知道幹嘛要給你寫這封信,我已經在大理呆了7天,整整一周,之前,我去了深圳和泰國。前者是去看看當地媒體的發展怎麽樣,後者嘛,純屬旅遊。我想走就走了,一直想見識一下泰國的人妖,哈哈,終於得償夙願。原來,這是一群要用他們的青春和生命換取短暫美麗的男人。我一點不討厭他們,反而,由衷的喜歡。

    我一直沒有你的音訊。我想我一定招你煩了。是嗎?我似乎總是在最不適合的時間和地點出現,似乎總是在強迫你做一些你根本不願意做的事。似乎總是給你帶來麻煩,讓你深陷其中。我是那個倒黴的源頭。

    但我也不知道為什麽非要找你、拉著你不可。我說不清楚,就因為你是個看起來憂鬱的、不快樂的、不健康的、經曆還算豐富的老家夥?不知道。但有一點可以肯定,我喜歡你的文字,還有你落寞酸楚的樣子。

    所以,無論走多遠,無論你無論如何也不踐約給我電話,無論你把我扔在海埂的寒風中扔了足足6個小時,我還是不太舍得你這個朋友,你這個表情鬱悒的老男人。我還是會想起你,你呢,會想起我嗎?

    在真正進入社會之前,我就想好好流浪――至少,體驗流浪和旅行的刺激,體驗那種完全陌生的排斥感或者親密感。

    但我還是決定去麗江。你呢?決定來嗎?跟我一起?

    12月15日,我會在麗江古城四方街街口的小廣場上等你。下午3點。我會在那裏。我不會告訴你電話。如果你來了,你一定會看到我,如果你失約,我不會再煩你。

    我會等你,至少,6個小時。

    好了,李果,快樂起來!

    我捧著這封信,兩手不由自主地顫抖。我甚至已經想不起王娜美麗的臉,更無法迴憶她的表情。但我似乎看見她正呆在一輛豪華大巴上緩緩向麗江進發。

    電話突然響了。猴子的聲音激動得完全失真。小鹿生了,果然是女孩!我靠,我他媽的當爸爸了!

    我買了燕窩和洋參打車趕到雲大醫院。在略顯狹小的產房,小鹿臉色蒼白地躺著,猴子坐在床邊的椅子上,小聲跟她說著什麽。看到我進來,猴子仍然很激動,在嬰兒看護室,他說。我帶你過去。他走上來抓住我。我把東西放到床頭櫃上。小鹿衝我虛弱地微笑。謝謝你,李果。她說。

    恭喜你,你當母親了。

    小鹿的笑容大概是我見過的最美的笑容之一,現在的她寬容而欣慰,那種美麗果然由內而外地發散出來,讓人心生溫暖。猴子貼近她,把她額角的一絲頭發撩起來,拍拍她的額頭。我們走出病房,順著走廊前行10米左右,左轉來到嬰兒看護室門外。但是從裏麵走出來的護士攔住了我們,她不允許任何人進去。

    我們隻能站在門外向裏張望。隔著一麵巨大的模糊不清的玻璃,我看見一字排開的嬰兒床小得像一排玩具,每張床上都躺著一個嬰兒。猴子指指靠左第二張床,在那裏,看見了?

    我試圖看清楚。但是她太小了。在繈褓裏的她似乎張大了嘴在哭喊。小小的粉紅色臉蛋在明亮的光線中微皺著,小小的更為粉嫩的手指伸向半空,顯得如此驕傲而不顧一切――是的,她還那麽醜,我無法辨認她究竟長得像誰,盡管她似乎正在向她的父親發出唿喚。這就是猴子的女兒,她屬於他。

    從雲大醫院出來,我徑直打車去南窯長途汽車客運站。在售票窗口,我問售票員,距離現在最早的一趟班車是幾點?

    半小時一班。她不耐煩地說。要去哪兒?

    麗江。我說。

    (全文完)

    2005年9月-12月,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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