皐月。

    細雨紛飛,如絲般連綿不絕。雨季裏,整個京城一洗喧囂,仿佛小憩一般,在漠漠雨聲中安靜的睡去。

    寂靜的小巷裏,雨水順著青瓦屋頂延綿流瀉,像是淺灰晶瑩的珠簾垂落下來。巷口的櫻花已落了大半,細碎的花瓣在雨中零亂的散了一地。

    “鐺”一聲,從小巷的深處隱隱傳來一聲金屬撞擊的聲音,隱約還有什麽東西割裂的聲音,沉悶卻淒曆,雨聲也無法湮沒。

    腥紅的液體混雜著雨水,沿著青石板路流散開,濃烈的血腥氣息在潮濕的空氣裏漫開。一個身影從巷子的深處緩緩走出,他甩幹劍上的血,收劍歸鞘。在他身後,是四具屍體和漸漸被雨水衝淡的血泊。

    雨水順著那張冰冷的臉流下來,任何人看了那張臉都不會再忘記,那是宛如修羅的容顏,殘酷卻美麗。一道閃電樣的傷痕赫然從他的右眼劃下,讓那張臉更曾幾分妖異。

    “他來了。”

    風吟府靜謐的屋內,白衣銀發的陰陽師突然開口。那雙一直閉著的眼緩緩睜開,午後的小憩就這樣被打斷。他拉開拉門,透過蒼灰的雨簾靜靜望著那扇緊逼的院門,等待著那個人的到來。

    兩扇門扉緩慢而無聲的張開,來人站在門口,修羅般的臉上帶著若有似無的冷笑。

    “你終於還是迴來了,魘。”

    “很久不見了呢,風吟葉舞,你還是一點都沒變。”他笑著,目光卻是冰冷的,凝聚成一柄無形的劍,森然凜冽的割斷如絲般的細雨。

    “魘,你的右眼……”風吟葉舞的目光從方才起,就一直停在閻魔魘右眼的閃電樣的傷痕上,雙眉漸漸鎖起。

    “如你所想,”他緩緩走進園裏,腳步沉穩,沒有濺起一朵水花,“我得到了血瞳。”他頓了頓,冷哼一聲,繼續說:“被櫻觴流放出國以後,我一路逃到赤血沙漠。”慘痛的記憶在他腦中浮現,他的臉陰沉下來,右眼隱隱泛出一絲腥紅,像是鮮血從眸子的最深處湧出,淒曆森然。

    “魘!”風吟葉舞的瞳孔在那一瞬猛的收縮,仿佛也被那張猙獰的麵容震懾住。

    “怎麽?”閻魔魘冷笑著,仰起臉睨師著風吟葉舞,“你也會為這隻眼動容嗎?”風吹過,幾縷黑發垂下來,遮住了他的半張臉。他繼續說:“我在赤血沙漠,以為就要死去的時候,遇到了赤魔。”

    “交換血瞳的條件是什麽?”

    “死後的靈魂。”

    風吟葉舞凝視著那張殘酷而瘋狂的臉,無聲的歎息。許久,他輕合上眼,緩緩的問:“你來找我又是為了什麽?”

    “我想要向你要一樣東西。”

    睜開眼,風吟葉舞的眼裏有冷銳的光芒在凝聚,他盯著對麵的人,等待他開口。一瞬間,交錯的眼神中電光石火,兩人的心思都轉了千百轉。終於,那兩個字從閻魔魘口中吐出。

    ——流殤。

    ********

    雨滴打落在冰涼的大理石地上,一聲一聲,空曠的迴響著。冰涼的夜風水一樣湧進來,大殿裏燈火飄搖,帷幔翻飛。

    櫻觴慵懶的斜躺在床上,饒有興趣的看著重重幃幔後跪著的離湮。

    “如何?我早就告訴過你了,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白費,那個人永遠不可能迴應你什麽。”

    “我並未奢望他能迴應我。”

    “哈。”櫻觴冷笑起來,那樣的笑聲在空曠的宮殿裏迴蕩開,聽著竟是說不出的落寞。他猛的扯斷幃幔,青色的輕紗一瞬間飄飛而起。他大步的走到離湮麵前,粗暴的抬起她的下齶,臉上的冷笑逐漸變成難以抑製的憤怒。

    “為什麽是他?”他的情緒激動起來,“就因為當初他救了你?”

    迎著櫻觴灼人的目光,離湮緩緩揚起一抹高傲的微笑。櫻觴的瞳孔在那一瞬間猛的收縮,心裏像被狠狠的刺了一下。就是這樣的笑,那日站在玥樓塔頂上,她也是這樣笑著,傲然的看著他。

    ——櫻觴,你以為我不敢跳嗎?

    那個帶著譏諷的聲音從記憶中血淋淋的浮出,她可以選擇死,選擇抗拒,但是他不能。這世上,唯有他,是無從選擇的。

    閉上眼,再睜開眼,怒火仿佛已經冷卻,有冷冷的笑意在他的臉上蔓延開。

    “讓我告訴你一件事好了。”他放開離湮,緩緩的,帶著嘲弄的表情說:“儀式還沒有結束,巫女的職責不僅僅是祭獻鮮血給娑羅樹——”他頓了頓,故意放慢了語氣,“還有更重要的任務要做,迴去好好問問風吟葉舞吧——”

    他欣賞的看著離湮臉上的反應,無聲冷笑。離湮的臉上詫異和茫然交織在一起,然後漸漸變成一種悲傷。她緩緩低下頭去,長發垂下來,遮住了容顏。

    “那個人沒有救你,而是給你拷上了更多枷鎖。”

    空氣裏仿佛飄過一聲沉沉的歎息,年輕的王轉過身去,背影被漫卷的帷幔映襯得更加清冷。離湮沉默著低著頭,眼淚在風裏無聲破碎,如同那一縷緩緩落定的輕紗,一樣的悄然。

    ************

    星月還未完全沉下,簷下的風燈亮著青澀的微光,依然在風雨中飄轉不定。漠漠雨聲湮沒了閻魔魘粗重的喘息聲,他靠在牆角,一手握著劍支撐著自己,另一支手捂著嘴,大口喘息著。鮮血從他的指縫間不斷的湧出,映得他蒼白的臉更加慘淡。

    他背貼著牆慢慢滑下,仿佛精疲力竭一般,頹然的坐在雨中。他把臉埋在雙膝間,用力的握住劍,突出的骨節森然慘白。

    ——流殤劍就在娑羅圓中,但是,你能拔起它嗎?

    風吟葉舞的聲音在他耳畔縈繞不休,於是那張淡定的容顏也從記憶裏浮凸出來,仿佛他就站在九天之上,鳥瞰著自己。

    “可惡!”他咬緊牙,努力抑製著心中的憤怒與不甘。是的,流殤就在娑羅圓中,就在那棵高高的娑羅樹下靜靜矗立著。可是,他卻無法拔出,劍上強力的結界讓他無法逼進。他傾注了所有力量,卻最終被結界之力反噬,落得個重傷。

    流殤,唯一能夠殺死玖玥皇族的劍,可他卻拔不出。

    “可惡!”他猛的一拳擊在地上,驚起千萬朵晶瑩的水花,一口鮮血從他口中噴出,仿佛再也支持不住,他身體一晃,就這樣仰天倒下去。

    在閉眼的瞬間,他看見了那抹白衣藍發的身影,如同幻覺。

    時間仿佛突然緩了下來,一格一格的慢進。漫天散落的水花中,她靜靜的站在那裏,素靜如蓮。她就那樣望著他,螢碧的眼中有幽幽的螢火寂寂的飄浮,那一瞬,他忽然有種錯覺,仿佛遠古的寂寞都鋪天蓋地的湧過來,湮沒了人世。

    “這個人……”櫻吹雪看著倒在雨中的閻魔魘,俯身撥開擋在他眼前的發,在看見那道閃電樣的傷痕的瞬間,不禁動容。

    “血瞳。”緋月殘俯視著那道傷痕,聲音冰冷如鐵,“這個人和血魔結下了契約。”

    “殘,幫我。”

    “呃?”緋月殘有些詫異。櫻吹雪卻沒有迴頭,隻是沉默的低頭看著躺在地上的人。歎息一聲,緋月殘輕合上眼,他知道,再說什麽也沒有用,他聽得出那樣淡淡語氣中的斬釘截鐵。

    *************

    很溫暖。像是有輕柔的暖風縈繞著周身,溫柔而緩慢的撫去滿身的傷痕,淡去那些椎心刺骨的疼痛。

    這樣的感覺遙遠而又熟悉,喚起一些碎片浮出記憶的深海,漾開溫柔的漣漪。恍惚間,時光退迴多年前,寂靜的山坡上,兩個孩子肩並肩躺在一起,看著高渺的蒼穹,看著悠長的流雲。那時沒有硝煙彌漫,沒有勾心鬥角爾虞我詐,隻有兩個單純的孩子無憂無慮的做著關於未來的夢。

    ——魘,以後我當了王,我把江山分你一半吧。

    ——魘,成為了王以後,我們也能這樣一起嗎?

    遙遠的聲音在心裏迴蕩,那雙金色的眸子如朝陽般閃爍著純淨溫暖的光芒,點亮了整張記憶的畫麵。

    觴——

    想要唿喊,卻發不出聲音。畫麵晃動起來,不斷晃動……神光合離,破碎的影像重聚成千年寂靜的娑羅圓。那裏,娑羅花綻開了粉色的花瓣。高高的娑羅樹下,他背對著他,然後緩緩迴眸,他卻在那雙金色的眼中看見了最後一縷霞光沉入夜色。有風吹過,滿樹的花瓣在風裏搖曳,那張容顏變得模糊,像是水中的倒影,渙散破滅。然後另一張麵容緩緩浮凸出來,一樣的輪廓,一樣的金瞳,卻是那樣冰冷,仿佛是一張精致的麵具,戴在了記憶中那張溫柔微笑的臉上。

    ——觴!

    記憶裏有著血淋淋的傷。他坐在高高的王座上,冷冷的看著他,金色的眼暗淡死寂,這是玖玥國年輕的王,卻不是他認識的櫻觴。

    觴已經消失了,消失在那日紛飛飄零的娑羅花雨中,不再迴來。

    觴……

    緩緩睜開眼,模糊的視線逐漸清晰。他看見雪白的天花板上光影靜靜晃動,有細碎的風鈴聲悠悠的迴蕩。

    這裏是……

    他努力的整理著零亂的記憶,將那些悲傷的過往重新埋入心底。閉上眼,再睜開眼,那雙眼裏又恢複了慣有的冷定。

    他起身環顧四周,發現自己是在一間小小的宅坻中。猛的,他想起那個白衣藍發的女人,自己在倒下的那一瞬間看到的果然不是幻覺嗎?

    一陣腳步聲將他猛的從沉思中拉迴現實。他機警的轉身,同時握緊劍,目光緊緊的盯著那扇敞開的拉門。

    腳步聲很輕,來的人走得也很緩慢。閻魔魘屏息等待著,然後他看見那個白衣藍發的女子,如靈一般緩慢輕盈的飄進他的視界。

    握住劍的手輕輕顫了一下。

    “你醒了。”她站在門口,神色淡而平靜。午後的陽光在她身後明晃晃的晃動著,她的容顏在搖晃的陰影中半隱半現,縹緲靈動,仿佛遊離於塵世之外的靈。

    “是你救了我?”

    風掀起他額前垂落的長發,露出那隻閃電傷劃過的眼。有淡淡的腥紅從瞳仁深處浮出,卻又在下一秒隱去,如此沉浮不定。閻魔魘感覺到自己的殺氣在一點一點淡去,這是一種奇異的感覺,像是清涼的澗水緩緩流過,洗滌了滿身的落塵。

    “不必擔心,這裏很安全。”櫻吹雪的目光落在閻魔魘握劍的手上,揚起一抹淺淺的笑。

    閻魔魘的目光迅速的掃過四周,才發現這座精小的宅邸周圍布下了強力的結界。他的眉微微皺了一下,目光瞥過櫻吹雪那張平靜的臉,心思已轉過千百迴。

    “你是什麽人?”

    “櫻吹雪。”

    聽到那個名字的瞬間,閻魔魘覺得震驚,卻說不出原因。他聽說過關於玖玥國公主櫻吹雪的傳說,也親眼見過多年前的那輪瑰月和漫天飛舞的如血的緋櫻。他並未刻意猜想過櫻吹雪到底是什麽樣,但此刻,卻依然覺得震驚。這個素淨若蓮,淡然絕塵的女子,真的如傳說中般,會傾覆玖玥?

    “嗬。”閻魔魘輕笑,“百聞不如一見。”然後他凝視著櫻吹雪,仿佛想在那張波瀾不驚的臉上看清些什麽,不緊不慢的說:“那麽,公主殿下,你救了我這個逃亡的流放者,是為了什麽呢?”

    “有些事,希望你能告訴我。”

    “你想知道什麽?”閻魔魘的嘴角上揚,勾起一抹邪邪的笑,饒有興趣的看著櫻吹雪。

    “關於流殤和娑羅園。”她的聲音依舊淡而平靜,眼裏的螢火聚了又散,籠著那潭越來越深的碧水。

    一瞬間,閻魔魘的眼中有一種複雜的光芒在閃動。那幾個字如星隕般墜落在他心裏,驚起了軒然大波,久久都無法平息。

    沉默間,目光靜靜交駁,心思流轉。

    許久,閻魔魘長長的歎息一聲。他輕合上眼,倚著門說:“為什麽不去問風吟葉舞?沒有人會比他更清楚答案。”

    話問出,卻久久的聽不到迴應。閻魔魘有些詫異的睜開眼,卻接到櫻吹雪若失的目光。倏忽間,有冰涼的水漫過心裏,讓他感到莫名的悲傷。

    “流殤是唯一能殺死流有皇之血的的人的劍。我隻知道這一點。”

    *****************

    “你見過魘了?”

    空曠的大殿裏,七十二朵浮火依舊寂寂閃爍。王座上的人斜躺在暗淡的陰影中,睨視著白衣銀發的陰陽師。

    “他來找過我。”風吟葉舞淡淡的迴答。

    “然後呢?他現在人在哪兒?”

    “不知。”

    “嗯?”王座上的人座直了身,冷冷的目光流淌如泉。

    風吟葉舞卻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淺笑,不緊不慢的說:“魘帶迴了一樣很有趣的東西。”他抬眼看著王座上的人,繼續說:“血瞳。”

    無聲的驚唿在心裏響起,櫻觴的表情倏忽間變了千百種。他緊緊握住拳,努力抑製著心裏的起伏,將所有震驚所有悲傷都隱藏在那張冰冷如鐵的麵具下。他隻能用萬年如一的冷定麵容麵對世人,他是玖玥最後的王,注定的亡國者,命運不由他選擇。

    緩緩的吐出一口氣,櫻觴問:“他找你為何?”“為流殤。”

    沉默,久久的沉默。櫻觴用手支著額,長發零亂的垂下,看上去竟有些頹然。許久,他忽然笑起來。冰冷而蒼涼的笑聲在大殿裏不斷迴蕩,風吟葉舞默默看著王座上的人,幽藍的眼中仿佛有風雲在瞬息間聚了又散。

    “真是個苯蛋……”仿佛自語般,櫻觴將臉埋在手心裏,肩微微顫抖著,“他居然迴來了……居然迴來了……到底為什麽要迴到這個注定要毀滅的地方來啊?”他猛的抬起頭,悲涼的笑容毫不掩飾的流露在臉上。

    破碎了的麵具,無法堅持的冷定。心裏那道堅固的壁一瞬間坍塌瓦解,再也無法掩飾的悲傷像是雪崩般傾覆。

    他頹然的仰天倒在王座上,目光漸漸渙散。

    “知道嗎,”他喃喃道,“我一直很恨你。從知道我和這個皇朝的命運開始,對你的恨就在我心裏滋長。”他緩緩轉過臉來望向依然淡定的風吟葉舞,目光卻仿佛遊離在一片虛無中,“為什麽呢?為什麽我注定要做亡國者?隻是因為一個久遠的契約,這個國家就注定要滅亡,無論我怎樣努力都無用,我隻能是一個收場者。為什麽,為什麽呢?”

    歎息一聲,風吟葉舞輕合上眼。風如水般掠過身側,帶來某種輕柔的聲響,像是那座遙遠的寂靜的娑羅園中,花瓣輕柔觸地的微響。

    娑羅花開,然後如雨一般繽紛飄零,不斷飄零……

    這是冥冥中注定的結局,在久遠又久遠的過去,一切就早已被預言。而他,三百年來,一直都在等待著終局的那一天……

    “風吟——”年青的王喚著他的名字,第一次,聲音是那樣的無力。

    風吟葉舞應聲抬頭,正對上櫻觴的眼——那雙金色的眼瞳中,有一種久違的,柔暖的光芒緩緩的暈染開。

    “還記得我曾經問過你的問題嗎?”他輕輕的笑,笑得那樣落寞。凝視的目光中,久遠的記憶緩緩浮出深海的水麵。

    記憶裏娑羅花飄零如雨,淺青的螢火在月華中彌漫。那時,白衣銀發的陰陽師站在高高的娑羅樹下,站在那柄落滿塵埃的流殤劍前,緩緩的對他述說著這個皇朝的過去。

    ——我不是這個皇朝的守護者,我隻是契約的見證人。

    他背對著他,聲音清冷如夜。

    浩蕩的長風唿嘯著迴旋,割裂時空,將一聲聲遙遠的悲涼的嗚咽帶來又帶走。

    ——那麽,你和我是一樣的嗎?

    “你和我是一樣的嗎?”櫻觴凝視著風吟葉舞,聲音和記憶中的那個聲音一同響起,那樣的悲涼也一如既往。

    “一樣無從選擇……”*************

    無從選擇嗎?

    如果還可以迴頭,那些過往是否已經開出一路絕望的血蓮……

    你的劍劈開的修羅之旅,何時才是盡頭呢?

    寂,你在哪裏呢?

    *******

    身後的殿門緩慢而鈍重的合上。風吟葉舞站在大理石台階上,長發和衣袂在夜風裏蹁躚飄揚。他略微轉身,然後仰起臉,星辰散布的天幕倒映在那雙幽藍的眼裏,他的目光掠過高高的尖銳的玥樓塔頂,停在那彎半隱在雲中的新月上。

    竟然忘了,今晚是朔月嗎……

    他想著,露出一抹蒼涼落寞的淺笑,恍若自嘲。

    *************

    風吟府。

    點點流熒寂寂的飛舞在葉影憧憧的園子裏,那些淺清的光芒映在那雙熒碧的眼中,像是碧潭上細碎的波光,瀲灩晃動著。

    櫻吹雪安靜的坐在外廊上,一如那麽多那麽多年來風吟葉舞那樣沉默的坐著,把臉埋在廊柱的陰影裏,淡去所有表情。

    她微仰著臉,望著天際的那彎新月,輕輕的歎息。又是朔月之夜,那個人,也快迴來了吧?她的目光轉向一旁緊閉的門扉,悠悠的,溫柔而又寂寞。

    細碎的腳步聲漸行漸近,停在了門外,然而那兩扇門扉卻全無動靜。然後腳步聲又響起,忽遠忽近,像是有人在門外徘徊猶豫著。

    櫻吹雪淡淡的笑了笑,朝著門口輕輕吹了一口氣,然後“吱呀”一聲,門自己開啟。迅速張開的門縫中,櫻吹雪看見離湮,紫衣如花,一如既往的傾國傾城。

    風乍起,園裏的修竹隨風起伏,漾開碧色的浪潮。片片竹葉翻飛飄零,掠過兩人交駁的目光。

    “你……”

    “我是櫻吹雪。”

    溫莞淺淡的笑如漣漪一般在那張素淨的臉上漾開。櫻吹雪緩緩走向離湮,牽起她的手,聲音輕柔如風:“風吟大人很快就會迴來了,你是來找他的吧?”

    她拉著她往房中走,穿過庭園的時候,離湮的話卻讓她突然間停住。

    “你是他什麽人呢?”

    那一瞬間,櫻吹雪感覺有浩蕩的冰涼的長風貫穿了靈魂,餘下空蕩蕩的難過。她緩緩迴眸,依然微笑著說:“和你一樣,我被他救過。”

    “和我一樣嗎……”

    兩人間的沉默忽然被一陣倉促的腳步聲打斷,她們的目光一同轉向敞開的門扉——那裏,白衣銀發的陰陽師扶著門,喘息著,搖搖欲墜。

    “風吟——”離湮驚唿著,朝風吟葉舞奔過去。剛邁出一步,卻被櫻吹雪拉住。

    “別過去。”櫻吹雪的聲音突然變得冰冷而威嚴,“你先待在這裏。”

    風吟葉舞緩緩抬起頭,長發零亂的垂落眼前,遮住了那雙眼裏的沉浮明滅。他的臉蒼白得幾乎透明,唇上的血色一點一點淡去,整個人仿佛一尊華美的冰雕。

    他用手按住胸口,努力的平靜自己的唿吸。在他的目光中,櫻吹雪緩緩向他走過來,俯下身凝視著他,眼裏悲傷彌漫。

    “風吟——”

    “不行!”風吟葉舞握緊她的手腕,然後搖搖頭,那張總是淡定的容顏在那一瞬清晰的流露出痛苦的神色,他的聲音和眼神卻是無比堅定的:“隻有你,絕對不可以!”

    微開的唇卻吐不出一個字,櫻吹雪站在原地,熒碧的眼如潭水映著風吟葉舞的那張越發蒼白的臉,然後,那張容顏一點一點模糊,在漫溯的淚水中迷蒙。

    緊緊握住拳,風吟葉舞努力撇過臉去,不再看她。

    “離湮。”他支撐著站定,對一直站在一旁的離湮說,“跟我來。”

    門開啟又合上,風吟葉舞的背影消失在那一線迅速合上的門逢裏。櫻吹雪卻還站在原地,眼淚一滴一滴在風裏無聲破碎。

    那些晶瑩的淚珠隨著風,穿過緋月殘的身體。他閉上眼,雖然無法觸碰,但他卻能清楚的感覺到那種冰涼的溫度。

    “吹雪——”

    懷中的緋月劍發出微微的低吟,劍身上紅光流動,傳遞著溫暖的溫度。櫻吹雪低下頭,雙手握住劍,消瘦單薄的肩膀不停的顫抖著。

    “殘,我不難過,我真的不難過……”

    一牆之隔的房內,風吟葉舞的身體瑟瑟顫抖著,最後一抹血色從他的唇上消失,他蒼白得仿佛即將渙散的靈。

    “風吟——”離湮無措的看著他,她握緊他的手,卻驚愕的發現他的手心是那樣冰冷。巨大的恐懼幾乎將她吞噬,她不顧一切的抱緊那個顫抖的身體,想用自己的體溫溫暖他。

    “風吟,告訴我,我要怎麽辦?”她哭泣著,“要怎麽樣才能救你?”

    “離湮——”櫻吹雪的聲音在門外響起。那抹纖弱的身影映在拉門上,她側著臉,眼睫垂下,緩緩的說:“你願意救他嗎?”

    “告訴我,我要怎麽做?”如同看到希望的微光,離湮的聲音裏全是掩飾不了的激動。

    “用你的血。”門外的人抬起頭,轉過臉來,目光仿佛穿透門紙,直直的望向離湮。

    “讓他喝你的血,可以嗎?”

    沉默,然後無聲的,離湮笑了。她伸手撫摸著風吟葉舞的臉,失去知覺的他如沉睡般閉著眼,那張安詳平靜的容顏讓她如此眷戀,即使一生一世也看不夠。

    “櫻觴說的未完成的儀式,就是指這個嗎?”

    她微笑著咬破指間,讓殷紅的鮮血沿著風吟葉舞蒼白的唇流進他的口中。仿佛是受到了血腥味的刺激,風吟葉舞猛的睜開眼,那雙仿佛永遠永遠都如遠古的幽潭一樣深靜的眼在那一瞬間卻如同望不到底的深淵,有無窮無盡的欲望從眼底裏湧出。

    莫名的恐懼席卷而來,還未及做出反應,離湮就被風吟葉舞用力的抱住。然後,脖頸上傳來一陣令她幾乎窒息的疼痛。她仰起頭,長發散亂的向後垂下,鮮血沿著她潔白的脖頸流淌下來。她聽到風吟葉舞急促的唿吸聲,腦中一片空白,隻有恐懼在心裏彌漫。她用力的抓緊風吟葉舞的後背,拚命的抓緊,那一刻,隻有他是真實的。

    **************

    那些遠去的歲月,流沙一樣,在心裏沉澱了一片悲傷的荒漠。

    一年又一年,花開花謝,四季在背景裏穿行。而他隻是個看客,站在時光的原地,靜靜看著歲月卷著那些人那些事從身旁流經流遠。

    無能為力,隻能這樣默默看著。時間帶不走他,他也無法挽留任何,惟有那片螢火悠悠的留在心裏,照亮流離失所的傷。

    “吹雪……”

    不經意間,那個名字又滑落唇邊。風吟葉舞睜開眼,窗外透進來的碎光如碎銀般散落在他的眼中。他下意識的想伸手遮住眼,卻發現自己的手一直被握著。他的目光轉向床邊,那個坐在地上靠著床睡去了的紫衣身影,讓他的瞳孔猛的收縮。

    血的氣息一瞬間鋪天蓋地的將他湮沒,支離破碎的畫麵在他腦中晃過。他用另一隻手遮住臉,把表情隱藏在黑暗中,有千萬種聲音哽在喉頭,等待著某一時刻的爆發,卻最終化做嘴角一抹蒼涼落寞的笑。

    這樣的痛苦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三百多年來,他就是靠著鮮血來維持著這個非人非鬼的身體,無法死去,卻早已不再活著。一切都是為了等待契約結束的那天,為了久遠的過去中,與那個人的約定……

    那個時候就快到了吧,一切,就要結束了……

    他向著虛空緩緩伸出手,看著細細的光束在手心裏跳躍,眼神漸漸渙散開。

    吹雪,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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