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天南送走淩蒼雪迴到紫霄宮,已是深夜。


    獨自走在灑滿月光的熟悉山路上,顧天南抬頭看了看滿天星鬥,隻覺天地浩大,歲月無聲,凡人不過渺小如螻蟻,宿命之下的生離死別、悲歡哀樂,似乎誰也逃不過。


    天意茫茫,眼前的一切是否已有定數?


    顧天南心頭如同這蒼茫世間一般,仿佛結了一層寒霜,一股空落落的感覺突然襲來。


    走迴紫霄宮時,顧天南沒有先迴自己的居室,他轉身走到東廂房處,拍了拍東蒼閣普通弟子的房門,輕聲喊道:“天陽,天陽,吃不吃夜宵?”


    不多時,東蒼閣二師兄趙天陽一邊穿衣服一邊打開了房門,他睡意惺忪,打了個哈欠,口齒不清道:“有酒有菜?”


    “有!酒有燒刀子,菜有一葷兩素,不過得先去廚房熱一熱!走走走,快跟我走!”顧天南熱情異常,他一把摟過趙天陽的肩膀,半拉半拽把趙天陽拖出了東廂房。


    “大師兄,你別說,我還真有點餓了!難得你有心!”被屋外寒風一吹,趙天陽頓時清醒了很多,他把白胖手掌攏入衣袖中,屁顛顛跟在顧天南身後。


    半響過後,東蒼閣大師兄的居室中傳來一聲狼嚎般的痛苦嘶吼,打破了小蓮花峰安詳靜謐的夜色。


    “菜得花錢買,油鹽醬醋就不要錢嗎?!”


    北周王朝景初十六年冬,西北邊陲的寒風唿嘯著南下中原,雲夢澤下了一場大雪,八百裏水麵冰封,起伏連綿的洞庭山覆蓋在皚皚白雪之下。


    鴻玄宗坐落於神州大地的南北交界之處,下雪並不多見,許多晚輩弟子們雙手和臉頰被凍得通紅,卻都爭先恐後跑出屋外,在亭台樓閣中尋一處適合賞雪的好位置。


    肚子裏有些墨水的弟子,就會文縐縐地吟上幾句“六出飛花入戶時,坐看青竹變瓊枝”之類的雅致詩句,企圖吸引來心儀師妹的目光。


    讀書少的弟子,則會給附庸風雅之人甩去一個白眼,腹誹一句“酸腐書生”,然後跑到漫天遍野的雪地中堆雪人,捏雪球。


    譬如東蒼閣二師兄趙天陽,此時他正蹲在雪地中,用粗壯的手臂攏起身體附近的積雪,準備堆一個跟自己一樣白白胖胖的雪人。


    大雪從昨夜一直下到了今日清晨,從不老峰到小蓮花峰崎嶇蜿蜒的山路上,積雪足能沒過膝蓋,大雪封路,淩蒼雪應該不能來陪顧天南練劍了。


    趙天陽轉頭看了看旁邊一言不正苦練拔劍式的大師兄,明顯察覺到了顧天南臉上的失望神色,他站起身來跺了跺腳,抖落了一些黏在鞋底的積雪。


    趙天陽模仿顧凡平時的姿態背起雙手,慢慢悠悠踱到顧天南身邊,咳嗽兩聲後壓著嗓門說道:“為師平時是怎麽給你說的,練劍必須心誠,心不誠於劍,劍必不誠於你。嘖嘖嘖,看你這幅心不在焉的表情,又想媳婦兒了吧?就憑你小子這幅色眯眯的眼神,哪裏成的了劍神?”


    顧天南臉色一變,收起手中浣塵劍,俯身撿起一團雪,猛然塞進了趙天陽的後領中。


    趙天陽齜牙咧嘴地一陣上躥下跳,可惜礙於胳膊不長還很粗,他終究是沒能掏出後背上那團透心涼的雪球。


    趙天陽不甘示弱,撅起屁股抓起兩團雪就朝笑容滿麵的顧天南追去。


    顧天南、趙天陽兄弟二人自幼便在一起打鬧嬉戲,如今也依然是手足情深。


    就在這時,一道稚嫩清脆的男童聲音從隱仙岩的石殿方向傳來:“喂喂喂,你們兩個遊手好閑的笨蛋,那個漂亮姐姐今天不來了麽?”


    顧天南停下腳步轉頭一看,隻見一個七八歲的稚童氣鼓鼓地站在石殿門口,他左手牽著頭壯如小山的健碩青牛,右手握著一支通體碧綠的竹笛。


    這稚童頭上挽著兩個螺髻,身穿一襲青色棉袍,腰間係著一條枯黃草繩,明眸皓齒,眉宇間靈氣飄飄。


    顧天南微微楞了一下,這小童之前就來過隱仙岩看自己練劍,尤其他手裏牽著的這頭健碩青牛讓顧天南記憶猶新。當時這青袍稚童一見到淩蒼雪就格外親熱,幾聲稚嫩甜美的“漂亮姐姐”把淩蒼雪逗得喜笑顏開,他便趁機撲倒淩蒼雪的懷裏撒了好一陣子嬌。


    顧天南以為這青袍稚童是附近村莊來山上放牛玩耍的孩子,給了他幾塊點心後就沒在意。


    趙天陽見眼前這七八歲的稚童出言不遜,於是故意板起麵孔嗬斥道:“呔!你這小娃兒懂不懂禮數?瞅你這一身翠綠,從頭一直綠到腳,我看你不是菜花蛇成精就是螞蚱成精!今天算你走運,碰見陽哥這樣胸襟似海、虛懷若穀的寬仁長者,不然的話,哼哼哼……”


    趙天陽瞪大雙眼,盡力裝出一副猙獰模樣,兩隻白胖手掌狠狠揉搓雪團,直到把雪團捏出了水。


    顧天南抱著雙手,一臉幸災樂禍地看著青袍稚童。


    稚童沉默片刻,低頭蹭了蹭青牛的脖子,忽然開口道:“唉,可悲可歎,好好一個鴻玄宗,居然要交到你們這些幼稚蠢笨的庸才手中。既然那位漂亮姐姐不在,我也懶得看你們這倆笨蛋練劍!”


    說完,青袍稚童還長長歎了一口氣。


    這口長長的濁氣在隱仙岩的寒風中化成了嫋嫋升騰的白色煙霧,須臾之後,這稚童那天真無邪的白嫩臉蛋上似乎多了一種讓人難以理解的老氣橫秋。


    顧天南和趙天陽都怔了一怔,然後又都開懷大笑,顧天南雙手叉腰笑道:“小娃兒,這話,你跟誰學的?也許你放牛吹笛是一把好手,可練劍修道卻不一定在行。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每個人的天資際遇不同,進境自然也不同。”


    “就你們這兩頭蒜,還修道,還練劍?不知羞!”青袍稚童雙眉一挑,狠狠瞪了顧天南一眼,那氣鼓鼓的樣子非但不惹人討厭,反倒有幾分稚氣未脫的可愛。


    青袍稚童一邊搖頭一邊拍了拍青牛的脖子,壯碩如山的青牛立即溫順地跪伏下來,青袍稚童跨上牛背,眼神中帶著再明顯不過的輕蔑,一人一牛慢慢離去。


    趙天陽見狀怒喝一聲:“小娃兒,你既然敢口出狂言,為何又夾著尾巴逃跑?有膽你別走,跟你陽哥較量三百迴合!陽哥讓你一條胳膊一條腿,照樣把你打得滿地找牙!”


    顧天南給趙天陽甩過去一個眼神,示意後者閉嘴。


    顧天南指了指那一人一牛的背影,趙天陽不明所以,一臉茫然。


    顧天南走到趙天陽身邊耳語道:“你看那青牛的四條腿,上麵可有一片雪花?”


    青袍稚童所騎的那頭青牛看上去與田間地頭的家牛別無二致,隻不過稍顯壯碩而已。可那四條牛腿踏過皚皚白雪後,的確沒有沾染一片雪花。


    趙天陽轉頭看了顧天南一眼,豎起大拇指低聲道:“好牛!”


    青袍稚童騎著青牛離開隱仙岩後,一路走下了小蓮花峰。


    此刻大雪初歇,碧空初晴,薄雲方散,金黃色的陽光灑在身上顯得格外溫暖。


    大雪封山,很多下不了山的香客此刻紛紛走出禪房,舒展一下困乏的筋骨。


    洞庭山連綿起伏近百裏,山路陡峭曲折,這稚童座下看似笨重的青牛卻奔馳如飛,猶如虎豹般矯健靈活,隻有賞雪香客偶爾出現在稚童視野中時才會放緩度。


    青牛在滿山積雪中大約奔馳了一個時辰,稚童似乎到達了他的目的地,洞庭山天柱峰。


    天柱峰在武當七十二峰中高度僅次於摘星峰,山勢陡峭險峻,高聳入雲,猶如一根天柱支起蒼茫天地,故而得名天柱峰。


    由於天柱峰山勢太險,景致並無出眾之處,故而不對香客開放,鴻玄宗弟子也很少踏足天柱峰。


    青牛撒開四蹄,不一會就奔至天柱峰上一處流水淙淙的小竹林。除了水聲之外,竹林中還傳來好像是利刃破空的陣陣尖銳唿嘯,青袍稚童雙眉一挑,心中暗自想道:“才幾日不見,這小子的劍法似乎又有進境!”


    飛劍,無論放在北周江湖的哪個劍法宗派中,都是一等一的高手才能掌握的絕技,鴻玄宗也不例外。隻要是能夠控製飛劍的劍客,肯定有一品離塵之境。


    青袍稚童拍了拍牛角,青牛放慢了步伐,慢悠悠朝竹林走去。


    青牛懶得去前麵走那條完全被白雪覆蓋住的小路,它直接用壯碩身軀擠開了茂密竹林,枝頭的積雪紛紛灑落。


    雪花落滿了衣衫,青袍稚童也毫不在乎。


    竹林被青牛硬生生踩出一條小路,一人一牛往竹林深處走了幾十步之後,林中那尖銳的唿嘯聲陡然清晰明朗,果然是劍鳴,而且是飛劍破空的劍鳴之聲!


    聽著尖銳劍鳴,青袍稚童手中緊緊握著那根青色竹笛,白嫩臉頰上露出了一種與年齡極不相稱的欣慰神色,。


    青牛終於把鋒利的牛角伸出了竹林,青袍稚童眼前的視野豁然開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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