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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景三十五年冬,京城下了一場百年不遇的大雪。


    羽毛般的雪片將京城迅速掩蓋,使之失了它原有的銳利輪廓,街道上空無一人,空氣中浮動著一股令人不安的肅殺之氣,百姓們嗅著這危險的味道,本能地躲藏起來,直至一道空遠而悠長撞鍾聲在夜空中突兀響起。


    這鍾鳴一聲接著一聲,一聲急過一聲!百聲、千聲、萬聲之後,再無人數得清楚!嗚咽又細密的哭聲不知從何處傳出,和著連綿不絕的鍾聲,震得整座京城都動蕩起來!


    在京城中心要地,重重紅牆之內,數十位身著孝服的宮妃哭倒在重華宮中,年紀小的皇子們倚在母妃身邊嚎啕大哭,身邊的宮人莫不麵容悲戚雙眼含淚,卻又有條不紊地將哭昏摔倒的一一扶出。


    重華宮偏殿裏,太師餘潭垂目而坐。他極為緩慢地揉動著掌中兩枚色澤深紅的文玩核桃,就著外頭的哭聲,慢慢地迴憶自己是如何從一個小小的二等侍衛一步步地走到先帝身邊,受其寵信、連番擢升、封官加爵、最終左右朝綱、權傾朝野,就連他收受巨額賄賂,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貪官,先帝也從不加責罰,把他當成少有的能說心底話的人。


    沒有先帝,就沒有他的今天。餘潭曾在先帝病榻前發誓,絕不結交朋黨參與奪嫡,他篤定先帝仙去之日,便是他遠離朝野之時!可現在他仍坐在這裏,聽著國喪鍾鳴,關心著宮外那場隱秘而驚心動魄的鬥爭。


    “太師可是倦了?”


    那是一道年輕而不失沉穩的噪音,餘潭睜開眼,向暖炕上倚著的素袍青年看去。


    那人說話時並不抬頭,盯著手裏的一卷兵策,俊美無疇的麵容上看不絲毫情緒,隻專心地看書,時而撚翻一頁,好似外界那場關乎他性命前程的大戰與他沒有半點關係。


    “太師不必擔心。”青年仍是眉眼不抬,溫聲說道:“本王已吩咐袁振,定會守好太師府,不讓作亂賊子有絲毫可乘之機。”


    餘潭笑了笑,似乎並不在意。青年終於抬了頭,修眉俊眼異樣平和,“若今晚大業可成,太師當立頭功。”


    餘潭稍一欠身,“隻盼王爺不要忘了我們之間的協定。”


    青年淡淡一笑,“太師這個國丈是做定了。”


    餘潭緩緩地點一下頭,麵上稍現欣慰之色,“王爺放心,隻要阿歡做了皇後,老夫必將那處秘藏雙手奉上。”


    青年的眸子在燭火的映照下熠熠生光,他掩下書卷坐直身體,俊美的容顏現出幾分誠懇,“太師助我良多,投桃報李乃是應當,隻是我大慶邊關受擾多年,新帝登基,異動必起,動用那份秘藏實乃無奈之舉,還望太師體諒。”


    餘潭混跡官場多年,知道哪些話是說起來好聽、哪些話是真正的心之所觸,這人這番話七分假三分真,左右等得心焦,餘潭倒有興趣聽一聽他的誌向。


    青年舒眉而笑,眼中璀璨一片,“如今北域不穩,西北伺機而動,貴南蠢蠢不安,就連彈丸屬國瀛倭之地都膽敢數年不繳歲貢,無非便是因為一個‘戰’字。大慶積弱多年,父皇雖極力作為,奈何他性情綿軟,三十年也未將北狄打退一步,他總想著攘外必先安內,卻不想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可惜本王生不逢時,若早生三十年,早在北狄之亂興起時就率軍將之盡數斬滅,又安有三十年的邊關動蕩、國庫消耗?如今本王大事將成,父皇既做了守成之君,那本王便做銳取之君!一年安貴南,三年定西北,五年之內,必讓北狄望風而逃,大慶鐵蹄過處,再無異族膽敢反叛!攘外興內、一統四宇,還望太師助我在有生之年,給大慶一個太平盛世。”


    他的語氣並不見多麽慷慨激昂,卻自信而堅定,引得人心血沸騰。餘潭眼中異彩閃動,他知道眼前的青年並非口空白話,他借仗外祖之勢將桂南兵權牢牢把控,秘密接洽先帝貶斥的彭連宇、李成名兩位以嗜殺聞名天下的兇悍猛將,借餘府之錢財暗中招兵已達半年之久!餘潭從不懷疑這青年的能力,也清楚地認識到他一旦登基,必將給大慶帶來一股嶄新生機!這盛世藍圖勾畫得太過誘人,幾乎讓餘潭忘了自己不過是個貪利小人,付出種種,隻是為換那皇後之位罷了。


    皇十一子,成王楚淮,不過才弱冠之年!


    餘潭長長地吸了口氣,平緩下內心激蕩的波瀾,自懷中摸出一物。


    “這‘天海寶殿圖’乃是阿歡按太師府那幅臨摹而出,特地讓老夫轉交給王爺。”


    楚淮目光流轉,上前接過餘潭手中那塊轉薄白絹,輕輕撚動一下,笑道:“這便是傳聞中百汙不損的‘紋布巾’?”


    餘潭笑道:“這塊布巾老夫費千金而得,阿歡從不離手,如今倒肯為王爺割愛了。”


    楚淮微噙笑意將布巾展開,一座海上宮殿圖便展現出來,那宮殿飛簷畫柱雄偉壯闊,宮牆重重疊疊院落不知凡幾,每一門、每一戶俱有人物綴於其間,或交談、或頑樂,又有無數繁花美樹、珍器寶玩、稀禽異獸,每一眼看去都是一個故事,每一處看去都有一個世界。


    “果然是‘天海寶殿圖’。”楚淮十分動容,“本王不過在太師府對此畫稱讚一句,餘姑娘便記在心間,此等情誼莫敢辜負。”看著餘潭欣慰的神情,楚淮又道:“若本王沒有記錯,那‘天海寶殿圖’原圖占幅頗大,能將此圖縮繪在一塊布巾之上,餘姑娘的技藝又見精進了。”此畫工筆極細,細微之處怕是要用水晶凸片來看,卻沒有一處模糊敷衍,又因紋布巾珍稀隻得這麽一塊,可想而知製出這畫要多麽了不得的天賦,花了多大的功夫!


    餘潭麵上終見一點得色,百般謙虛道:“阿歡自便小喜歡擺弄這些精巧之物,所製機巧連雷氏後人都嘖嘖稱道,隻是一個女孩子,總不好常行匠事,尤其將來……好在她孝順又聽話,老夫已命她多習琴棋女工,往後不致讓王爺受人非議。”


    楚淮笑笑,“太師言重了,本王想法卻不相同,若身為皇後尚不能做自己喜歡之事,那這皇後不做也罷;若身為皇帝尚不能讓自己的妻子隨心所欲,那這皇帝不做也罷。”


    餘潭哈哈大笑,旋即麵色一凜,“望皇上謹記今日之言,老夫必竭盡全力輔佐皇上達成宏願!”


    三萬聲鍾鳴,終是在太陽升起前結束,雪不知何時停了,積在地上厚厚的一層,一腳下去沒到人的膝窩。


    重華宮內哭聲漸歇,第一縷晨光射進偏殿之時,血染甲胄的袁振將軍極力壓抑喜色,跪至楚淮麵前,“稟王爺,慎王、景王與一眾逆賊已盡數擒下!”


    楚淮緩步走到殿門之前,望著門外蒙著一層朝陽金光的雪地,十分舒展地伸了伸胳膊。


    餘潭問道:“慎王與景王安置於何處?”


    “正押住天牢!”


    “王爺。”餘潭沉聲道:“慎王景王俱是心智過人之輩,往日各自為政尚不足懼,如今關至一處恐怕不妥,容臣前往探看。”


    楚淮欣賞著殿外仿佛蒙了層金紗的燦然雪景,輕掀唇角,“如此便有勞太師了。”


    餘潭與袁振匆匆而去,殿內再無旁人。直至此時,楚淮才輕輕地閉了閉眼,極為舒緩地,唿出一口氣來。


    “楚大哥?”


    清柔如水的噪音傳來,楚淮睜了眼,眼底現出幾分真摯笑意,“你來了。”


    殿門外,一個身披素錦披風的美麗女子婷婷而立,她手中端著一隻盛著飯食的漆木托盤,露在外頭的手已被寒風吹得指節發紅。


    楚淮伸手接過她手中的托盤,又握住她的手,將她帶入殿中。


    這女子望著他們相牽的手,麵上微帶羞澀,進了殿便掙開手去,“這是什麽?”她拿起桌上的紋布巾細看,越看越是驚異。


    楚淮看也不看一眼,心情頗佳地自托盤中將酒菜拿出,語氣平常,“不過是,匠人的小手藝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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