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鑫商社目前有三位手握實權的常務理事,陳奎、俞大維和江澈。


    陳奎已經過了知天命之年,不再有什麽雄心壯誌,隻想安安穩穩地過好小日子;俞大維是個典型的粗人,勇猛有餘精細不足,吳仁義一向有些看他不上;而年輕精明、殺伐決斷的保安會會長江澈,則成為了吳仁義眼中最理想的人選。


    因為江澈掌管著保安會近百名精悍刀手,還因為江澈本人亦是一位出色的刀手。吳仁義認為,如果能拉上江澈“共謀大計”,計劃至少已經成功了一半。


    然而,江澈畢竟是李保山一手提拔起來的人,對他的忠誠度比較高。吳仁義想要拉攏他一起推翻李保山,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他才會想到把自己的小姨子嫁給江澈,與他結為連襟姻親。那樣的話他們倆就成了自己人,拉他入夥也就容易多了。


    可是出乎吳仁義的意料,江澈已經另有了相好的時髦新女性。自家那位俗豔的小姨子自然是入不了他的法眼了。而且看李保山對江澈的情況那麽了如指掌,他就知道他一定盯江澈盯得比較緊。


    吳仁義明白李保山為什麽會盯緊江澈了。保安會的百名刀手,相當於金鑫商社最精銳的一支部隊,而江澈等於是兵權在手的一員大將。自古至今,手握重兵的將軍都既被君主倚賴、又被君主猜疑的對象。


    之前,李保山將這個重要部門交給自己的小舅子金成掌管。金成死後,因為一直沒有合適的會長人選,吳仁義一度曾主動請纓想要代管保安會,李保山卻隻是笑嘻嘻地跟他打太極,絕不鬆口答應。


    後來看出了江澈是個可造之材,李保山就先把外甥女兒金桂許配給他,再把他提拔起來當保安會會長。也是利用姻親關係來保證這個重要部門始終掌握在自己人手裏的緣故。


    如今金桂已經死了,姻親這條裙帶線派不上用場了,李保山對江澈看來有了那麽一點不放心,所以盯得他比較緊。吳仁義不得不放棄自己最初的打算:目前看來不適合拉江澈入夥,否則肯定會被李保山看出什麽端倪來,那樣可就麻煩了!


    吳仁義隻知其一不知其二,李保山對江澈的不放心,更深一層的原因還是因為兒子李星南幹的那樁混帳事了。雖然他快刀斬亂麻地以外甥女之死來換取天下太平,但還是一直擔心江澈會不會對此事有所察覺,所以這些日子都在嚴密地盯著他的動靜。


    而江澈一如既往冷靜淡然的表現,讓李保山覺得自己可以鬆口氣了:還好,目前看來,他應該是什麽都沒有發現了。


    舒眉一周三次的兼職家教,讓她在頤和路的公館區見識到了另外一個風貌截然不同的民國社會。一個充滿小資情調、文明進步的摩登社會。


    頤和路公館區位於南京市鼓樓區,在20世紀三十年代,是國民黨軍政要員、富商名流和外國人居住的高級住宅區。有兩百多座政府要員的宅第公館都在這一區,還有不少外國公使館雲集在此。被譽為“民國官府區”、“使館區”,後世有雲“一條頤和路,半部民國史”。


    舒眉頭一迴來到頤和路就由衷地被迷住了,因為這個地方實在太美了!


    與雜亂不堪的獅子腳下窩棚區相比,頤和路完全就是一個天堂般的存在。這裏綠樹成蔭,環境優雅。寬敞的街道旁,是兩排綠蓋如雲的參天大樹。在一簇簇碧深綠濃的枝葉掩映下,公館區裏風格各異的一幢幢花園別墅,宛如萬國建築博物館,看得她應接不暇,讚歎不已。


    正值煙花三月的春日,整個公館區花開滿路,芳菲處處,一樹樹柔嫩如嬰兒般的透明綠葉,將陽光過濾得格外清透。不光景色優美如斯,漫步其間的行人們也同樣美好得如同畫中人。這裏是上流社會的高級住宅區,來往出入的都是上流社會人士。一個個都衣冠楚楚儀表堂堂,與獅子山腳下那些衣衫襤褸如叫化子般的窮苦百姓相比,完完全全是兩個世界的人。


    舒眉為其工作的那對洋夫婦,丈夫瑞恩布萊特是加拿大使館的商務參讚,剛剛被派到南京就職不到一個月。妻子愛米莉、女兒安娜和他一起遠渡重洋來到中國,打算在這個東方文明古國體驗一下完全不同的生活。


    安娜剛滿七歲,正是一個要開始接受教育的年齡,她進了南京一所全英文授課的教會學校,這所學校專為方便在南京的外國孩子就學而創建。課餘時光,安娜的父母在征求她的意見後,也安排她開始學習中文,因為他們都覺得古老的漢字既神秘又美麗。


    通過約翰神父的引薦,舒眉成為了小安娜的中文老師。每周一、三、五的晚上,都會有一輛專車接送她往來頤和路公館區瑞恩的家。


    瑞恩的家這段時間總是很熱鬧。因為他初來乍來南京,急於盡快融入這座城市,融入這個公館區,所以他和太太十分熱衷於參加各式各樣的舞會、酒會、文化活動或慈善活動等。同時,也經常在自己家裏舉辦小型的宴會或聚會。


    一開始,這些宴會或聚會與舒眉沒有任何關係。她每次來了就直接上樓,在二樓小安娜的房間裏給她單獨上課,講完兩個小時的課程內容就走人。


    不過,舒眉在第二周的周三晚上去給小安娜上課時,因為一位女賓忽然因故不能出席瑞恩家當晚的宴會,愛米莉為了保持男女賓的數量均等,不致於令某位男賓落單,便臨時邀請了舒眉參加宴會。在女主人看來,這位中英文流利,容貌姣好氣質佳的家教小姐,是足以補救這場宴會的人選了。


    當晚舒眉穿著的那條格紋棉布旗袍,不太適合出席高級的晚宴。因此,愛米莉特意找出一件自己穿起來有點小的洋裝送給她換上。


    那是一襲綠色的輕紗連衣裙,領口和袖口都綴著同色蕾絲花邊。綠色是很難穿出彩的顏色,一般人根本駕馭不了。它挑膚色挑身材挑氣質,如果皮膚不夠白嫩、身材太過幹瘦、氣質也比較土的話,穿了它就成了黑瘦幹巴的鄉土村姑一個。


    但是舒眉穿上那套綠色洋裝卻很漂亮很洋氣。她的皮膚很白,是那種帶著玉石光澤的細膩的白。她的身材是那種恰到好處的豐滿,增一分則太肥,減一分則太瘦,不多不少剛剛好;她的氣質也很好,落落大方,高貴優雅。那襲濃翠欲流的碧綠長裙穿在她身上,讓她整個人就如同一塊上等翠玉般光芒四射,明豔動人。


    當舒眉換好衣裳後走出屋子時,愛米莉都情不自禁地呀了一聲:“oh,re!”


    這晚,瑞恩家的小型宴會上,臨時受邀出席的舒眉成為了全場最引人注目的女賓。


    所有的男賓都十分樂意與舒眉攀談。她流利的英文與高雅的氣質,讓他們都以為她一定也是住在頤和路公館區的上等人。當得知她隻是一位來自某所慈善性質的教會學校的女教師,拿著低廉的薪水,住著學校提供的免費宿舍時,他們也都十分驚訝。


    一位風度翩翩、相貌儒雅的汪文嬰先生,毫不掩飾自己的驚訝之色說:“舒小姐,你看起來一點都不像是小門小戶出身,倒像是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


    舒眉儀態萬千地微笑著:“汪先生,謝謝你的讚美。”


    “舒小姐,我可不是在恭維你哦。你的英文說得這麽流利,顯而易見接受過高等教育。雖然你現在隻是一個身份普通的女教師,但是我猜府上曾經也是家世顯赫過吧?小門小戶的人家,是很難有機會接受這種教育的。”


    “我的家世稱不上顯赫了,隻是我老爸——我父親曾經是北平城的一名富商,做生意賺了不少錢,所以送我進了一所教會學校接受西式教育。”


    “我就知道舒小姐的出身一定不會太差。不過,舒小姐怎麽會離開北平城的富豪之家,來到南京當一名小學教師呢?——哦,我知道了,作為一位受過高等教育的進步學生,你一定是用實際行動來與封建舊家庭決裂是吧?”


    舒眉原以為自己又要講述一遍“悲情孤女版本”了。不過汪文嬰的這個猜測倒是省了她不少唇舌,就順勢點頭說:“是啊,我在用實際行動來與封建舊家庭作徹底決裂。”


    舒眉與汪文嬰愉快地交談了一會兒後,他就被另外幾位賓客叫走了。


    汪文嬰才剛一走開,就有一位衣飾華麗表情不悅的年輕女賓走近舒眉,聲音滿是奚落地對她說了一番話。


    “你一個小門小戶出身的女教師,偶爾出席一次上流社會的宴會還挺知道抓住機會的嘛,居然纏著文嬰說了那麽久的話。看來你一定很清楚他是誰,也想來一出《金粉世家》式的嫁入豪門的美夢吧?別做你的春秋大夢了!要知道即使在那部小說中,冷清秋最終的結局也並不好。”


    《金粉世家》是民國時期的著名作家張恨水,於1927年至1932年期間連載於《世界日報》的一部作品。描寫平民女子冷清秋與國務總理之子金燕西從戀愛、結婚至婚變、出走的悲劇故事。是彼時影響甚廣的鴛鴦蝴蝶派小說,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舒眉實事求是地跟對方講道理:“你說什麽呀!我可不知道他是誰,也不是我要纏著他說話,是他自己走過跟我說話的。”


    “少來了,如果你不知道他是誰,你會跟他說那麽久的話?他父親可是大名鼎鼎的中央行政院院長汪兆銘,他又是汪家長子,日後繼承家業的第一人選。我才不信你不想打他的主意呢。你們這些窮人家的女兒,一向最巴不得有這種一步登天的機會了。”


    “是嗎?”


    舒眉表示自己孤陋寡聞,從沒聽說過這位大名鼎鼎的人物,眨巴著眼睛說:“我可不知道汪兆銘是誰,從來沒有聽說過。姓汪的國民政府名人我隻聽說過一個汪精衛。”


    那位女賓有些奇怪又好笑地挑了挑修得細細的眉毛說:“汪精衛就是汪兆銘——怎麽你連這都不知道嗎?”


    舒眉當時正在抿著一杯紅酒,一聽這話差點被嗆到了。她邊咳邊說:“咳咳,你說什麽?汪文嬰就是汪精衛的兒子?!你放一百個心吧,我保證絕對絕對絕對不會打他的主意的。”


    汪精衛其人,彼時是國民執政黨中的“二號人物”,僅次於第一把交椅的蔣-介-石,有著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顯赫地位。但是在日本全麵侵華後,他卻投靠日本人成立了偽國民政府,淪為中國近代史上最著名的漢奸。舒眉除非是智商不在線,否則才不會跟一個大漢奸的兒子扯上什麽關係呢!


    得到了舒眉斬鐵截鐵的保證後,那位女賓一臉心滿意足地轉身離開了。她獨自站在角落裏悄悄地觀察了汪文嬰一會兒,看著他一派春風得意的樣子,暗中搖頭歎息:你們汪家風光的日子不會太久了,再有幾年就要徹底樹倒猢猻散了!


    舒眉正偷眼打量著汪文嬰時,有一位男賓彬彬有禮地走過來和她打招唿:“晚上好。”


    “晚上好。”


    一邊迴應著問候,舒眉一邊收迴眼神看向對方。發現那是一個大概二十四五歲的年輕人,長得眉清目秀,唇紅齒白,一派討喜的斯文小生模樣。尤其是他的嘴唇唇角天然向上彎,保持著月牙似的弧度,看上去像是永遠在微笑的友善表情,更容易令人心生好感了!


    “我是頭一迴來布萊特先生家做客。不過小姐你看起來和布萊特一家好像比較熟的樣子?”


    “是啊,我是安娜的家教老師,每周三次來為她上中文課。”


    “原來你是他們家的中文老師啊!不知小姐貴姓?”


    “我姓舒。”自我介紹了姓氏後,舒眉禮尚往來地迴問:“請問先生貴姓?”


    “舒小姐您好,在下關野信,很高興認識你。”


    一邊說,關野信一邊微笑著朝舒眉伸出了右手,她大大方方地與之握手說:“您好關先生,我也很高興認識您。”


    關野信彬彬有禮地糾正她的誤會,“舒小姐,我不姓關,我姓關野。來自日本長崎,是日本駐南京總領事館的一名領事。”


    舒眉的笑容頓時一僵:什麽?搞了半天這家夥原來是個日本鬼子啊!他要不說我一點都沒看出來呢。


    關野信的身形修長,不像一般日本人那麽矮;嘴唇上方也不像一般日本人那樣留著仁丹胡子;更沒有穿和服,而是穿著一套筆挺合身的深藍色燈心絨西服。因為通身上下都沒有明顯的日本人標簽,所以舒眉完全沒有看出他是個日本人。尤其是他文質彬彬地與她交談時,那一口流利的中文更是令她誤將他當成了同胞。


    日本在曆史上對中國一再有過殘暴的侵略行為,這導致了中國人對於日本人的好感值一向不高。舒眉自然也不例外,頓時就有些不太想搭理眼前這個小日本了,甚至還不無嫌惡地馬上從關野信手中抽出了自己的手。


    敏銳地察覺到了舒眉的情緒變化,關野信有些自嘲地一笑:“舒小姐似乎不太喜歡和日本人說話是吧?”


    舒眉皮笑肉不笑地迴答:“是啊,因為你們日本人天生自帶的招黑技能實在太強大了,讓人真心粉不起來,隻能是一生黑不待見了。”


    話一說完舒眉立刻轉身就走,把關野信獨自一人撇在原地。一邊看著她翩然遠去的身影,他一邊滿臉迷惑茫然地想:奇怪,她說的話我怎麽聽不懂呢?看來我還要繼續苦學中文才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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