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後的三年中,煙波玉大概每年會見到江澈幾次。不外乎是吃花酒或出堂差之類的場合,他多半都是陪著李保山來的。總是神色清冷地坐在一旁,滴酒不沾,目光永遠清醒銳利。


    煙波玉在妓院呆了十幾年,別的見識不敢說,對男人的閱曆絕對無人能出其右。而江澈這個男人,有著她前所未見的特別。他不但不嫖不賭不抽鴉片,而且還連煙酒都不沾。在一群烏七八糟濁如泥的嫖客中,簡直如一泓清泉似的令人心爽神怡。


    如此特別的男人,煙波玉每多見他一次,就不由自主地多迷戀一分。對他的迷戀越深,她反而就對他越冷淡。因為這個男人當初連她都沒選,讓天香樓的一幹妓-女們都曾經半真半假地笑話過她。


    “唉呀,那個江澈看不上我們也就罷了,沒想到居然連你這個頭牌也沒看上,真真是太不給我們天香樓麵子了。”


    “誰稀罕他看上呀!區區一個小刀手,哪配沾我煙波玉的邊兒。”


    煙波玉對此隻能故作不屑,因為她不願被人看出自己對江澈的心動,除非他也對她有意,否則她一定會成為天香樓的笑柄。那些同樓賣笑的姐妹們,早就嫉妒死了她在男人群中的如魚得水,不知道多希望看到她也有吃癟的時候呢。


    對於自己的未來歸宿,如果可能,煙波玉很希望可以托附給江澈這樣的男人。雖然他表現得不近女色,像是對女人完全不感興趣的樣子。但是她了解男人了,越是那種不輕易對女人動心的男人,越是容易在動心後徹底沉淪,從此矢誌不渝情深不移。


    在煙波玉看來,江澈這樣的男人就如一塊冰,冷漠地拒絕別人的靠近。但是如果哪個女人能讓他心動,他一定會從一塊冰融成一汪水,一生一世地對她溫柔似水。


    煙波玉不知道金桂是否是那個幸運的女人?但無論如何,金桂至少能得到他的人。這令她在無數個夜晚裏,都因為嫉妒與失意而夜不能寐。


    當金桂意外溺死的死訊傳到煙波玉耳中後,她又驚又喜:想不到,這個女人居然這麽沒福分!說不定,是我的福分到了呢。以前有金桂這個未婚妻在,而且她又是李保山的外甥女兒,我不好去試探江澈的心意,他也不方便迴應我。現在這個障礙已經沒有了,或許,我可以去試一試了……


    煙波玉對江澈的判斷沒有錯,他是一個冷漠如冰的男人,絕不會輕易對女人動心動情。


    命運多舛的童年際遇,與刀光劍影的鐵血生涯,讓江澈的心早已經變成了絕對零度的冰。一顆冰冷的心,是冰中之冰,冷中之冷,沒那麽容易被焐暖,更沒那麽容易被融化。


    可是這個春日的黃昏,流光飛舞的斜陽裏,他與舒眉一起並肩合奏鋼琴、共唱《歡樂頌》。她溫暖的笑容如火信子般舔過來,讓他嚴寒冰凍的一顆心,一點一點地、又迅猛無比地融化了,完完全全地化成了一汪波光蕩漾的春水。


    離開教堂時,天已然黑透。一彎涼月如眉,斜斜地抹在碧青的楊柳梢頭。舒眉把江澈送到大門口,微笑著對他說:“如果你願意,以後黃昏時都可以過來教堂彈琴。那個時候沒人在,隨便你怎麽彈。”


    月光落滿她的星眸,晶瑩閃爍如兩顆最美最亮的明珠,讓他有微微眩目的感覺:“哦……好啊!”


    獨自一人迴到車上後,江澈久久沒有發動車子。他在心底迴味著這個美好的黃昏,反複迴想著舒眉的溫暖笑容與明亮眼眸,直想得唇角情不自禁地噙上一抹淺笑。


    良久後,江澈才終於迴過神來,發動汽車去了中央飯店。今晚他的心神有些亂,注意力不夠集中。如果想要安心地睡上一晚,他覺得還是住到中央飯店比較安全。


    江澈是一個非常小心非常謹慎的人。這份小心謹慎,都因為他師傅尚武的死。


    當年尚武把江澈從街頭撿迴金鑫保安會,收他為徒,教他刀技,對他管束得非常嚴格。從小就耳提麵命,煙酒不能沾,女色不能沾。煙傷肺,酒傷肝,色字頭上一把刀,最是傷身不過了。想成為一流刀手,就絕不能有不良嗜好,否則刀就握不穩。而人在江湖漂,刀握不穩,小命就難保了!


    因為尚武的嚴格管束,也因為有童年時父母的精心教育打底,所以江澈雖然身處魚龍混雜的保安會,卻一直沒有沾染上任何惡習。


    江澈入幫三年後尚武就死了。死因據說是被仇家尋仇,在某個黑夜被亂刀砍死在街頭,死得十分慘。這是刀手們最常見的悲慘下場。因為刀手們一向過著刀口舔血的日子,每一場械鬥都難免會有死傷,有死傷就難免會結仇怨。基本上每一位刀手都有仇人,如果某天突然命喪街頭,十有八-九是勢單力薄被仇人伏擊的結果。


    尚武的後事由金鑫保安會的會長金成出麵料理並風光大葬了。喪事上沒有人哭,刀手們都是流血不流淚的漢子。連少年江澈都強忍住了眼淚,隻是獨自一人迴到房間後,才躲起來傷心地大哭了一場。


    雖然尚武平時對江澈十分嚴厲,並是一個容易親近的人,但他心裏還是對這位師傅很有感情。畢竟,當初如果不是尚武,他沒準早就死在街頭了。


    尚武剛去世那幾天,江澈每天晚上都睡不好。他總是夢見師傅渾身是血嘶聲唿救的樣子,一次次從噩夢中驚醒。有一晚醒來後,他幹脆不睡了,翻身下床打算去院子裏練習刀法。他想,師傅死得這麽慘,一定死不瞑目,自己身為徒弟一定要報這個仇才行。必須勤於練刀,練好了就去找出殺死師傅的人替他報仇。


    正是夜半三更時分,保安會的其他刀手與弟子們都在睡覺,所以江澈起床出門的動作於是放得格外輕。當他輕手輕腳地出了門,路過隔壁兩位刀手的房間時,無意中隔窗聽見了他們的夜半私語,意外弄明白了師傅真正的死因。


    原來尚武並非死於仇人之手,而是保安會會長金成嫉賢忌能,覺得這位下屬未免太能幹了,搞得外頭的人提起金鑫保安會都隻知有尚武、不知有會長。他當然不能被一個下屬壓過一頭,表麵上與尚武稱兄道弟一派親密無間狀,暗中卻決定非除掉他不可。


    金成為此收買了保安會裏兩個身手出眾的刀手,許以厚賞讓他們暗中做掉尚武。這兩個刀手一個叫趙小七,一個叫龍興,平時都和尚武的關係很不錯。因為金成知道,隻有關係親厚的人動手,才能讓尚武防不勝防。而他開出的十根金條的報酬,也讓這兩個人沒有猶豫太久就答應了出賣朋友。


    趙小七和龍興精心策劃了對尚武的暗殺行動。雖然他們能以二敵一,但尚武作為會中第一刀手,刀技出神入化,他們還是擔心自己無法力敵。於是,動手前他們先約他去了一家茶樓喝茶,乘其不備在茶壺裏下了一點微量的砒-霜。因為尚武隻喝清茶,量太多了很容易被他察覺。


    等到離開了茶館,砒-霜的毒性開始在尚武體內發作時,趙小七和龍興才雙雙拔刀,從背後向他發動了進攻。盡管尚武中了毒,他們倆也還是費了很大的力氣才合力殺了他。尚武的垂死掙紮讓格鬥場麵極為慘烈,兩個賣友求榮的人在他死後多日都還是忘不了當日那一幕,一想起來就心驚肉跳。所以,才有了半夜時分竊竊私語的密談。


    明白了師傅真正的死因後,在盛夏八月極其悶熱的夜晚中,十五歲的江澈,身心卻感到一種徹骨的寒冷。用力握緊手中的刀柄,他暗中起誓,一定要為師傅報仇,一定要殺了這兩個不仁不義的刀手,還有那個假仁假義的會長。


    趙小七和龍興沒等到江澈動手就死了。


    尚武死了不到半個月,他們就離奇地失蹤了,過了幾天後屍體才從秦淮河浮上來。會長金成說一定是他們倆在花船上吃花酒吃多了,結果不小心掉下河淹死了。他一派善人狀地拿出一筆錢把兩個手下落了葬,事情就這樣草草帶過了。


    江澈心裏卻十分清楚,趙小七和龍興絕對不是意外掉下河的,一定是被會長金成殺人滅口了。


    彼時金成以十根金條利誘趙小七和龍興賣友求榮,兩個頭腦簡單的家夥真以為自己有命享用。殊不知從古至今,凡是參與了見不到光的陰謀的人,都不會有好下場。陰謀失敗了,參與者固然是一個死字;陰謀成功了,也還是必死無疑——因為知道得太多了,會讓主謀者覺得不安全,當然要殺人滅口。無論是大到竊國的陰謀,還是小到一個商社保安會的利益之爭,這個規律都同樣適用。


    尚武、趙小七和龍興的死,讓江澈深刻地認識到了陰謀的可怕;也意識到了人心的險惡。之前的家變,他體驗到的是世事的無常與人情的淡薄。如今,他的閱曆中又添上了最黑暗最冷酷的一頁。黑暗冷酷得讓他也身不由己地陷進去……


    兩年後,當會長金成在某處銷金窟醉臥溫柔鄉時,十七歲的江澈,借著夜色的掩護悄悄潛入了紅綃帳內,快如閃電地朝著金成的胸口刺了一刀。


    這是江澈第一次殺人,動手時卻一點沒有遲疑與害怕。雪亮刀尖,從金成胸前的第五根與第六根肋骨之間刺了進去,準確無誤地刺入了他的心髒。一刀刺中後飛快抽離,血如泉水般噴湧而出時,醉得不省人事的金成甚至都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就咽了氣。睡在他身旁的一個紅倌人,也無知無覺地依然香夢沉酣中。


    一刀得手後,江澈就迅速翻窗離去,他在心中默默地說:師傅,我已經替您報了仇,您可以瞑目了。


    金成如果泉下有知,一定悔不當初。當初他沒有把尚武這個徒弟一起幹掉,是因為覺得江澈反正年紀小不懂事,大可以留著日後繼續為保安會賣命。誰知道,這個十七歲的少年卻在苦心籌劃了兩年後,幹淨利落地一刀要了他的命!


    金成的死,沒有人懷疑與江澈有關,都以為他是死於不明仇敵的暗殺。畢竟,江澈還那麽年輕,年輕的麵孔上甚至還有些稚氣。誰也不會想到這個沉默寡言的安靜少年,居然會膽大妄為地殺了自家會長,而且出手那麽快準狠。


    尚武之死,讓江澈對人心險惡有了再清晰不過的認知。


    作為一個保安會的刀手,無論是會內會外都潛伏著敵人無數,沒有他可以完全相信的人。所以他不會和誰真正交朋友,因為親密的朋友有時候變成致命的敵人;他也不會輕易去開罪誰,因為不想招來一些不必要的麻煩;他與任何人都保持著不遠不近、不疏不密的距離。這種距離讓他比較有安全感。


    在飲食方麵,江澈更是格外小心。基本上,他隻喝清水;隻吃清淡的菜肴;最大程度地避免被人下毒。因為他永遠也忘不了,尚武師傅就是因為被人在茶水中下了毒,這才死於非命的。


    雖然如今江澈已經升為金鑫商社保安會的會長,按規定可以配槍、配保鏢,人身安全有著最大限度的保障。但是地位越高,並不代表越安全。恰恰相反,高處不勝寒。他又是那麽年輕的一位會長,保安會的兄弟們雖然表麵上看起來都很服他,但諳知其中沒有口蜜腹劍笑裏藏刀的人在暗中算計他呢?


    目前,江澈在保安會比較信任的心腹有兩個,一個叫九信,一個叫五魁,一起幫他打理保安會的各項事務。但是他也不敢完全地信任他們,凡事總要暗中留一手。


    而盡管配了保鏢,江澈卻並不太喜歡帶著保鏢出行。因為那樣的話,他的行蹤保鏢永遠了如指掌。他在何時何地無論做過什麽一點個人*都沒有。所以,一般情況下他不會帶保鏢隨行左右。


    譬如今天來福音堂,江澈就是一個人孤身前往,從而享受了一個如此美好的黃昏。如果有兩個保鏢一直像木頭人似的杵在教堂裏,那就太煞風景了!


    在中央飯店要了那間熟悉的客房住下後,江澈在床上躺下時,忽然想起了那天舒眉跑進來,在這張床上又是跳又是翻來滾去的情形。


    那天一開始看到她那麽怪異的行為,他隻是訝異和好笑。當她把身體扭成一道極具美感的s形曲線後,他才驀然反應過來,眼前是一具如此美麗的女性*,頓時有些喉頭發緊。


    此時此刻,重新想起那一幕,江澈再一次感覺到了喉頭發緊,並且身體內部還一陣躁熱難當。他努力讓自己不要胡思亂想,盡快入睡。輾轉反側了好久後,才終於朦朧睡去。可是,在夢中他又見到了她。而且,那是一個無比旖旎無比香豔的夢……


    一夢醒來,江澈發現自己渾身酥軟,汗流浹背,身體某處膩濕一片。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事後,他一張潮紅的臉更加紅成了紅布一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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