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的宿雪還沒有消融,皚皚的月光映上這北地的街道,如同白晝一般。萬籟俱寂,夜晚的朔風又把四處飄落的殘雪吹凍了,腳踏上去簌簌作響。一輪模糊的冷月在幾片稀鬆的浮雲間,清輝移動。

    柔暖的秋與冷酷的冬,在此刻交融。

    我把一直橫掛在腰間的劍解下交給身旁的烈如歌,走上封凍的台階輕輕敲響寥寥可數的房屋中的一座。手指叩擊破爛剝落的門板的迴音在天地間穿刺著。

    “誰啊?這麽早就…”拉開的門縫裏露出一位裹著羊絨頭套的老人的臉,凍得烏紫的嘴裏沒剩下幾顆好牙。見到衣著單薄的我披散著一頭青絲神色淒厲靜靜地立在一片晶瑩銀白中的我,伸出凍裂的手猛地揉了揉眼睛打顫著說:“你…你想要什麽?我…我們老兩口可窮得出了鋪蓋什麽都沒有!”驚慌著抵住門迴頭嚷道:“老婆子!老婆子!門口來了個怪女人呐!”

    我鼻子裏“哼”了一聲伸出腳像黑幫電影中的流氓無賴狠狠夾在門板間,沉聲道:“老伯,請問蓬萊海的入口可是在此處?”

    老頭兒忽地停止了嚷嚷和拚死的抵門,眨巴兩三下眼皮嘶嘶吸著冷氣道:“沒錯,是在此處不遠,走過村外那條石頭路便可見淺灘了。”

    我淡淡一笑:“謝謝你。”迴首向台階下默默等候著的烈如歌示意離開,他的眉宇間被雪光映透著一種空澈,無聲地把短劍遞給我。

    “唉!姑娘!姑娘!”我迴頭看,那老頭兒裹著一條棉絮脫落的花鋪蓋奔下了台階,嘴裏大口大口唿著白氣。

    “怎麽了老伯?”我突然想到了什麽,摸索了一陣子伸出手把身上所有的碎銀子都倒到他的手裏,說:“這些夠了麽?”

    “這……”他眼眶都要瞪裂了一般瞪著手裏沉甸甸閃光的銀子,“這位姑娘!你問的那地方可去不得啊!我們這裏祖祖輩輩的規矩從洪荒起就口口傳下來啦,那可是就連慶玄公他老人家的禦令都管轄不了的地方…聽說,那地方從天上而來的水要把人的魂魄給汲走啊!”

    我偏過頭對靜立一旁的烈如歌說:“師兄,我們走罷!”我們身後,風雪霎那間掃落,湮沒了仿佛絕望了的天地間的一切聲響。

    麵前。慶印北地的蓬萊海,像狗尾草的白茅隨風四處飄搖的蘆葦灘上,這裏卻沒有雪,開闊的水光湛藍一片。

    這裏是禁地,鮮有人跡,是老人長輩們心中的“鬼蜮”。

    在這樣詭異旖旎的美景裏,我迎著朝來的清風,閉上了長久以來疲憊的雙眼。我這個遊子,歸來了。

    記得誰說過,人,要在適當的時候死去。

    睜開眼望著頭頂變幻多姿正往這裏聚攏開來的流雲和雲焰後隱隱約約的那顆星,我平靜地想到,對早已經該死去的我來說,沒有比現在更契合的時間了,順天道,我該離開了。進入下一輪迴。

    我衝著頭頂的青空對那個我身體裏逝去的淡淡影子喃喃地道:“謝謝你,海如墨,讓我懂得了愛,更原諒了愛。”

    你我走過的這死之旅途上,也許沒有奈何橋,也許也沒有望鄉台,但是我會涉過那一片忘川。解脫時光世事的束縛,更也許解脫的,還有擺脫不去的,愛。

    我迴頭看著身後這個發絲飄揚的男人的臉,遞上小心握在手裏的短劍:“這柄綠鳶劍,是一位故人畢生最為珍愛的。”我努力咬住每一個字不讓自己哽噎,“你留著…全當是循了她的願吧……”

    他垂著手不接,漆黑眸子始終繞開我凝視著一個不可見的遠方。我不知道他在接受我的死亡贈禮的此時,到底在想些什麽?

    我笑笑:“呶?”抓住他地手臂把墨綠色的短劍“啪”地放在他的手裏,他的手指輕輕合住了眼神依舊空洞。

    淅淅瀝瀝地,仿佛裂開的水天一色中驀地下起了冰藍色的細雨,落在我身邊的沙地上綻開了一朵朵的火焰。我毫不猶豫地拿出包袱裏的石盆,埋頭喝了三口裏麵橙紅一片帶腥味的水,旁若無人地走到水邊。

    我緩緩褪下青衣,隻穿一件月白殯衣,試探著赤腳踏進水裏,耳邊風聲細碎。

    冷,清冷的水鞭笞著皮膚,侵入骨髓。

    牙關打著顫我揮袖衝仍就低著頭的烈如歌最後一笑,輕輕說道:“我走了,師兄…不,如歌。”

    天轟然裂開了,寬廣的彼岸之河傾斜而下。輕盈剔透的水淹沒到我的腳踝,水麵上那些新生的草葉在我身旁簌簌響著歌謠。我抬頭看見河那邊漠漠的人影,近了,那些穿著白袍子的男女踏著杳杳旋律涉水從天邊而來,歡迎我,臉上帶著彼岸的笑。

    手上不知何時多了柄紅紅的燈籠,舉起燈籠,我茫然地踏出第一步,動人的仙樂中有個隆隆的聲音在喊著我的前世……

    輪迴轉。

    彼岸的門打開了,黑洞洞旋轉著的宿命之門近了。

    沙。水光。曼陀羅紅豔豔的花全都嬌豔地盛開了,漫天漫地。

    踏著水光前行的腳步中,我的心卻被活活銬上鎖鏈牽引一般硬生生地疼痛起來,再邁一步胸口都疼得必須用手掌死死按住。

    是誰?是誰在遠遠地唿喚我的名字?那恍若隔世的聲音越水而來。

    再受不住這錐心的酸楚,我猛然迴頭看沙岸上的他。寂寞沙洲,人,已佚亡。近處寒徹的水裏,白衣如雪,烏發似漆。

    蒼穹抖落一川星子,晶瑩如淚。

    原來我夢見的離去的背影,竟是我自己!苦苦唿喚的,卻是你。我的夢,是你的夢境,醒不來的夢。

    腦中有些飄渺的我迷茫地看著這個站在我麵前的男人。他臉上的肌肉狠狠地抽搐著,強健的胸膛劇烈地起伏著。

    我呆愣愣地一笑道:“別不放心,迴去吧!”轉身就走,害怕你看見我臉上滑落的淚痕。

    “墨…墨兒…我的墨兒…”我再迴頭看,他已經淚流滿麵。

    你是在喚迴我嗎?如歌。我的身後,那些白衣的男男女女已經在唱著催促我上路的福音曲了,勾人心魂。

    我低頭,讓一滴滴的淚落到清冽的水裏。如歌,你怎麽能舍得,我的身上,好像還帶著和你歡愛的痕跡…你怎麽能舍得…

    我寂寂地站在岸邊,望著水裏蕩漾的,你的影子,空蕩蕩的腦海裏想你的容顏。

    那曾經劍眉星目的英颯男子,如今安在?我的前世今生所挽留不住的,隻能任由永恆取迴。

    我踩著水猛地奔過去抱住這個鐵青著臉的男人,氣得狠狠地捶他的胸膛搖撼著他一整個人:“你為什麽要裝,為什麽要放我走!”

    他看我的眼睛裏燃燒著灼灼的冰焰:“也許你走了,會更幸福……”

    我像刺破的氣球一樣抽盡了全身的力氣倒在他冰冷的懷裏,淚水恣肆而下嘴裏埋怨道:“你怎麽那麽傻,那麽狠…你的心是石頭做的麽……”

    他的手臂把我孱弱的身軀箍緊了,耳邊軟軟地響起他的輕語:“我要這世上最痛苦的女子,我要這世上最堅強的女子……”

    好愛你,也許,是愛你的痛苦。

    他英挺的臉離我好近,暖暖的氣息吹著我燒紅的臉頰。嘴唇相觸到的那一刹那,麻酥酥的感覺閃電般穿透全身。

    試探一般的,他的舌頭悄悄地滑進我的嘴裏。

    濕濕的,柔軟的。開始溫情脈脈繼而摧枯拉朽,強硬專製地熄滅我一切的思想,灼燒著我新生的靈魂和肉體。

    沉溺在你的洶湧波濤,我無處可逃。此刻的我們,好像再也不能分開一般。

    什麽前世,什麽今生,什麽彼岸,都讓它去吧!那些痛苦和記憶糾葛終會隨風而逝,隻有,我們是真實的,此時此刻是真實的。

    什麽今生緣,來世再續,全給我去死!我隻要你,隻要你。

    有一天,你會伴我看東窗日出,陪我望西樓月圓:

    有一天,你會伴我滑傷心的淚,陪我擦落淚的眼。

    無法迴首的昨日,是傷,是痛,是怨。

    是愛,是恨,是緣。

    安詳入睡般,那如水的生命的張力,我不想要再含淚逃避泥濘的過去。不願再錯過,你我生命中的每一天。

    現在我們才明白,什麽是,生死相依。

    我輕柔地撫摸著你的頭發,嘴裏哼起一隻小時候才唱的歌,海如墨的歌。那個晴朗的天氣裏,我們無憂無慮地遊戲在屋前小池塘。你笑嘻嘻地做了一隻蝴蝶風箏給我。世界,沒有殘酷地吹著寂寂的和風。我在你溫暖的懷裏看到了明滅的彼岸。

    原來。

    你,才是我的彼岸。

    紅燭淚,相留醉。

    綠玳簾,染清風

    聊自相望,人生幾時重?

    孤鴻踏雪泥,本自不相逢。

    吹行燈,沉沉吟

    落日樓頭,孤墳衰草,往事都成空

    空,空,空。

    青鬃馬,為你持轡縷。

    烏發絲,為我綰新簪。

    莫讓來世換今生,天涯陌客,銷魂人瘦。

    不如輕抹淚痕,忘人世悵惘,

    留溫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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