迴到家裏已是天邊最後一道橘紅色的晚霞羽翅一般消隱的時刻,倦鳥歸林,我靜靜傾聽著窗外遙遠處撲遝撲遝的扇翅聲蹲在床頭專注地收拾著明早啟程的包袱。玉釵斷,紅燭淚。

    黃油紙包好自從來到這裏以後所記下的日記冊,把出殯的柔軟白衣仔細地疊好放置在床頭,我的手指伸進那皎白的衣料裏觸摸著殯衣的溫度淒然一笑。

    手指小心用紙撚挑起殘滅的燭火生起一盆熊熊的火盆,我撕開緊緊粘住的黃白錢紙一片又一片放落在盆裏燃起。升騰起紛飛的黑色蝴蝶,我給早已離去的自己燒一把紙錢。

    突然轉身看見憫婆婆拄著雕龍拐杖虛脫一般倚在靠門的衣櫃上,看著我的所作所為一臉的悲傷難過:“墨兒…你……”

    我眼看此景心頭雖有不忍,還是把剩下的一遝黃紙全部拍進火舌狂舞的盆中,直起身輕道:“婆婆你放心,我一會兒就能準備好。”

    她動了動蒼老的嘴唇不好說什麽了,就拿起拐艱難地邁開步子,我忙趕上前去扶著她。

    “你師父說,跟你還有些話要說,在後院等著你。”憫婆婆一把推開我攙扶的手歪歪斜斜地迴房去了。我呆呆站著垂下頭,我這個狼心狗肺的離人讓這個心善的白發老人著實傷心了。

    後院開闊的地上月影空蒙,枝葉婆娑的奇花異草朗照無餘,我的腳輕輕踏上寥落的秋草,忽然忽遠忽近地響起一個隆隆的聲音貫穿著幾十年的不凡功力。

    “還是任著性子要走?”那個聲音的主人從粗壯的榕樹枝幹後甩著一雙仙袖大步而出,霜色長須在卷攜著清寒的夜風裏搖顫著。

    我挑起一雙蛾眉,不卑不亢地朗朗答道:“要走。”

    “好!”沒想到這個向來不露喜樂而且脾氣古怪的老頭子咧開嘴合掌猛拍一記,不住頷首道:“你既然已經自主下了決心,那我們也就不好留你,這下子我跟慶玄公大人也就有個好的迴複…”他用力地拍拍我的肩膀帶著笑音道:“那,你今天就迴去好好休息啊!”說罷就像隻大白鵝般撲扇著寬大的白袖走遠了。

    “師父,”我出聲叫住葛天罡:“我想問您一句話,求您一定要如實迴答我!”

    他轉身偏著腦袋說了句“你說”就像一個禿頂老頑童般饒有興味地等著我的下文。

    “你真的給如歌他吃了忘情的毒藥嗎?”我像鷹一樣硬生生盯進了他的眸子裏。

    他驟地放出哈哈哈哈地一陣尖利的怪笑,我不禁打了個寒顫皺著眉頭奇怪地凝視著他表情的絲毫變化。

    葛天罡穿著靴子的腳重重踏著院裏的石板移近了我,雙目如炬怒道:“你這孩子怎麽這麽問哪,那可是慶玄公大人親自吩咐的,吃了就是吃了。”

    半晌,我低下頭雙手合拱柔靜地說道:“師父,不管怎樣,徒兒還是感恩您十四年的養育之恩…”我仰頭看著無星的漆黑夜空,顫悠悠地歎了一口白氣,“…徒兒是已死之人,這份緣份隻有來生再還吧!”說罷我轉身離開了,裙角掃著離離落落的凍草。

    “篤篤篤”。好像是有誰在如此寂靜的長夜用力地叩響柴門的門扉。

    我滿心疑惑地墊腳跑到屋前的柴門旁,背靠著柵欄偷偷望向仍在震動的門扉。如水的湛湛月色下,十二個皮膚如同染著青銅色的官府武士一動不動地屹立在霜凍的山澗小路上,詭秘旖旎。

    我驚惶地伸手捂住將要叫出聲的嘴巴,夜已經這麽深官府於我家有何幹?突然想到,莫不是因為昨日師兄在京城惹的禍現在官府派兵來抓人算賬來了!

    “篤篤”的敲門聲又刺破了黑暗的靜謐,我壯一壯膽子側身走到門邊清清嗓子問道:“這麽晚了,你們找誰?”

    那十二張藏在陰森盔甲裏的嘴卻都沒有發出一點聲音,我忽地看見他們手裏握著的山頂洞人般的狼牙大棒子在月華流淌下閃著蠢蠢欲動的光。我張嘴就想要大唿“來人啊!救命!”

    “我找你!”一個細若蠶絲卻像鑽進腦髓裏的聲音幽魂一般升騰在寒冷的空氣中,我低頭才瞧見離我最近的一個青銅武士僵直的手裏捧著的石頭盆裏混濁的水傳來嫋嫋迴音。

    “你怎麽來了?”恍然明了,我湊上去一點從那武士手裏接過沉甸甸的石盆。

    盆子裏乳膠漆一般的渾水在越來越快的渦漩中變得玲瓏剔透,月光霎時透過蟬翼一般的清雲,石盆裏一雙睿智無比的老者眼睛笑咪咪地看著探視的我。

    水中仙宏厚的嗓音縈繞我的耳際:“君上聽聞你已經決定要去那個地方了,就命我來送你一程吧,你該上路了。”

    “謝謝你,仙者。”我微微一笑答道。葛天罡這死老頭子也不知道用的什麽神仙法子,小報告打得這麽快?

    我略帶遲疑地看著石盆裏的湍流,說:“話雖是這麽說,我也知道了迴歸輪迴的入口就在離這裏不遠的慶印北部禁地蓬萊海的蘆葦灘上,但是…我不知道到底該怎麽做才能迴去?”

    水中仙迸發出一陣子葛天罡式的狂笑:“你本身就是老夫使天道之計使你逃脫的離魂,老夫隻需把引子給你…看到了罷,就是我身處的這個石盆。”他的聲音陡然像說悄悄話一般收弱了:“…你可別小看這個貌不驚人的破盆子,我告訴你…這裏麵裝著整個世界呐。”

    也不等我問,他的嘴在陰雲般的水珠簇擁中繼續扇動著:“老夫剛才掐指一算啊,明天恰好是纖雲和五芒星搭橋的日子……到時候你看見天上下起雨,雨絲一落在沙草離離得地上,燃起了藍熒熒的火焰…”

    我心裏毛毛地想著:“我的仙人伯伯啊,這什麽雨哇!掉到地上居然還要起火,那不是衣服都得燒沒了隻能赤身裸體地像隻猴子一樣離開人世?

    說話像老教授上理論物理課般的老仙依舊在我手裏喋喋不休地囑咐道:“你見到雨落後,就一口氣喝三口這盆裏的水,就會洗去身為人的塵埃汙垢走向那永恆的輪迴之門了。”

    “知道了,知道了!”我在門外凍得不耐煩地想要抱著大石盆迴屋去。

    那盆裏神奇無比的水突地蹦出衝我做了個拇指向下的手動作:“急什麽急,還有最重要的鑰匙!你,快去跟那把鑰匙說說罷!”

    我迴眼盯著院子裏沒動,見我滿臉奇怪的表情,盆子裏的老者忽地反應過來叫了聲:“白將軍,我已經安全到達了,你們可以迴宮複命了。”那些詭異的鬼兵團才邁開似乎凍結的腿“嘩啦嘩啦”地向無邊的濃黑裏進軍了。

    我十二分不樂意地輕輕敲響那扇木門,三聲,卻沒有人來應。他奶奶的,我仰天長嘯,姑娘我都要走了你就算是個沒記性的豬也該跟我道別一句吧!我窺著門縫隙裏透出的影影綽綽的黃光,“嘎吱”一聲推開了虛掩的門。

    殘滅的燭光中,他弓著背坐在簡陋的床緣,用一塊白布小心翼翼地擦著手中熠熠生輝的劍,眼眸深邃如夜。

    “如…師兄…”我傻傻愣愣地踏進去,地板一陣嘎嘎亂響。

    他皺起好看的眉:“嗯?”抬起頭嘴角俏皮地翹起,專注地看著我。

    一下子我有些被時間和世界蒙騙了的感覺,隻是呆呆地站著嘴合不上。為什麽我有種小孩子打破盤子不敢向大人承認的感覺,我又沒做錯什麽事!我躲開視線忸忸怩怩地玩弄著衣角:“如果…我想去一個很遙遠的地方,你會不會送我去?”

    他隻是沉默,一味的沉默,凝重地低下頭不願看我。我是不是很難讓你理解的女人,我的鑰匙,我的渡船?

    “好。”他幾乎不加思量地動了動嘴角,繼續擦著他的劍。我無比驚訝地看著他,好像不認識這個男人似的,心裏悲喜的潮水泛濫得幾乎要淹沒我。

    送走了我,你記不起我,也許就會開開心心、滿懷幸福地再無憂傷的在這個紅塵世界上活下去,也許有一天,你會再遇見一個可以和你相伴一生直到白發蒼蒼的女子……

    我們,是否應該相隔萬水?

    我緩緩走過去坐在他身邊的床沿上,也不顧他的反應地靠在那厚實的肩膀上。有多久我們沒有靠得這麽近了?有多久你沒有碰過我了?

    烈如歌驟然停下手上的工作,身體僵硬地那樣堅持著一言不發。

    我側過身子伸出手想要摸摸他的臉,那映在我和海如墨雙重記憶中的臉,又在半空中停住了。

    我站起來拍好零亂的裙角輕聲說:“不管你是不是真的記不起我,記不起我們之間發生的種種了…我不會怨你的,我隻知道你做的一切選擇,都是為了我好,為了我們好……”聲音不知怎麽的竟飄渺得如同夢囈,我默默地抿掉含在嘴角苦澀的淚,掩上了古舊的門。

    我自殺未遂來到這個時空已經是尋夢的罪了,我沒有理由奢求,一生一世的愛。

    迴到屋裏我坐到梳妝台前一邊落淚,一邊從抽屜裏拿出昨日在集市上買到的胭脂水粉。

    一筆一筆。我從來沒有如此輕柔地為自己畫眉,泛黃銅鏡中的這個女人年輕而憂鬱冷漠的臉映襯著跳動的紅燭,嬌豔萬千,卻是個死人的臉。我停下忙活的手,像久別的情人一樣纏綿悱惻地撫摸著這張臉,沾滿淚水的臉,痛苦而幸福地愛過的臉。

    我用拇指和食指撚起那張寫著他名字的紙片,緩慢地湊到搖曳的燭火上,一縷青煙吹散,我癡癡地把那些掉落的灰燼擁進懷裏,帶笑睡了。

    殘燈無焰,影幢幢。

    山外的天邊已泛起了魚肚白,我背著小小的包袱和一臉漠然的烈如歌站在山居的大門口。小珠還在暖暖的被窩裏酣睡著,披著大髦的憫婆婆和葛天罡焦慮守在門前不放心地端凝著我。

    我甩掉心頭的難過和不忍先開了口:“這麽些日子多謝您照顧了,這件事就別告訴小珠那孩子了,怕她傷心就說我遠走外地去了罷。”見婆婆和葛天罡都沉默地點點頭,我強作從容一笑道:“那我們走了…”

    才走了不過十幾步,隻聽背後一聲淒淒哀哀的“墨兒”傳來,我驀然迴頭。

    “孩子,記得走時多穿一件衣服,初雪就要落下了…”視野中婆婆全白的發絲。我朝著她的方向狠狠點下頭。謝謝你,前世久別的,親情的味道。

    冷漠的永恆之旅,身旁的愛人。你叫不出我的名字,你沒有挽留我。

    一世恩情,從此相隔萬水。

    來生再重逢,已難相認。

    與君,相決絕。

    天荒,地也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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