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去送采迴的藥啊,如墨?”葛天罡罩著件老農的青布衫,頭上歪斜地戴著頂破洞的舊鬥笠坐在門口馬鐙石上抽著旱煙,衝我樂嗬嗬地道。

    背著竹筐的我瞥了他一眼,嘴裏嘟嘟囔囔地應付道:“嗯。”

    農夫模樣的葛天罡卻一個漂亮的踩雲空翻輕輕踮落在匆匆出門的我麵前,調皮地把長長的鶴眉往旁邊一撚,弓背仰視我的臉輕道:“還在怨師父我啊?”

    見我沒有任何生物的表情,空洞的眼神盯著跨越他的時空中某一個虛無的物理坐標,他摔摔袖子長歎道:“哎…師父是有不好,但師父也得聽從天命啊!”他忽地繞我轉了三圈,開心地拍掌道:“對了,有件事,師父還得謝謝你呢!”

    “謝我?我有什麽好謝的!”我頓時心裏起了一個大包,像貓一樣豎起眼警惕地看著他。

    “多虧你,”他竟然湊到我的耳邊嘟噥道,像個做了錯事的頑皮孩子:“多虧了你…我和你婆婆才能重新走到一塊啊…”

    我摸摸肩上勒得刺疼的藥筐的麻繩,垂下眼簾:“走得到一起的,自然能走到一起;走不到一起的,永遠也…”我抬一抬沉重的筐子移步離開。走到迷迷蒙蒙的深秋山色裏,踏著錯落的落葉。

    隻聽到那老頭子在我身後入夢初醒地大叫道:“如墨啊!對不起,我這個死老頭子不該惹你傷心的,我真該死!我真該死!”接著是“劈哩啪啦”的掌嘴的擊打聲。

    我隻是淡淡一笑,加快了行路的腳步。最初相愛的人最後能在一起當然很好,但是……

    峨仙山下的城鎮幸運地沒有受到連天戰火的太大摧毀。這些日子裏,昔日裏喧鬧的集市又熙熙攘攘起來。飯館,酒肆塵封的門板被麵露喜色的老板娘命人一塊塊拆卸下。販賣黃燦燦的橘子的小貨攤又支起了厚幡布做的帳篷,腦門兒上纏著白頭巾的年輕果販交響樂般提著嗓子吆喝著:“蜜桔嘍!秋田裏最後一季的蜜桔!包你甜包你新鮮!”

    我走在人來人往的城鎮大街上,逢著那些陌生而又因為一種安然平和的氣氛而覺得異常熟悉的男女老少,臉上緊張的肌肉也不知不覺放鬆了下來露出了欣慰的微笑。

    這峨仙鎮上的人家裏有的兒子或孫子打仗一去不迴的,如今也隻是在自家門口豎了個小小的木質招魂牌位,耳邊插著精致的紙絹花的少婦和老婦平靜地捧著念珠輕聲頌著超度的經文。悲哀如水,生滅無痕。

    就是這時東看西顧的我才猛地想起,現世的我不堪痛苦的折磨自殺帶給千裏之外老家的父母親了什麽,我想象著母親兩眼如空洞的門抱著我漆黑的骨灰盒想要拚命保護那裏麵隱隱的餘溫。我是不是太自私了?我為什麽直到今日才會想起這些,在我將要迴家之時。邁動步子的我邊走邊追悔地搖頭。

    “哎!這不是恩澤醫館的賽姑娘嗎?”對麵迎風飄揚開張大旗下的天字一號書稿鋪的店門口突然衝出來一個手握小巧絳紫色木匣的書生裝大叔,仔細一看長了一張皺皺巴巴的老貓臉。

    “劉老貓大叔!你的腿可好了?”我驚訝萬分地迎上前去,打量著書店老板瘸了多年的腿腳。

    那張很搞笑的貓臉上的稀疏的胡須軟軟地抖動著,他伸出一條裹在過時的書生白袍裏的腿“啪啪”地猛拍兩記,哈哈哈哈地仰天長笑著說:“你瞧!壯得像頭貓一樣!”又蹦蹦跳跳地單腳彈開了。

    嗬嗬,冷笑著我腦袋上豎起了三條線,這個說法一點也不搞笑嘛。

    等劉老貓又蹦迴來的時候,他硬往我手裏塞那個小小的絳紫色木匣,左顧右盼地湧手掩住嘴悄聲對疑惑不已的我說:“多虧了你們醫館的憫婆婆,我這條殘廢多年的老腿才能夠又站起來,真是無以為報…這個是我經商的老哥戰前從西域之國買進的珍奇寶藥,民間俗稱銷魂軟骨散,你拿迴去給你家婆婆用吧。”

    那打開的匣子裏一小包銀色鎏光的粉末在陽光的映射下流溢著奪目的色斑。我忙地推搡過去,連退三步驚道:“這麽貴重的禮物,白雪可收不起啊!被婆婆知道了肯定要罵的!”想要拔腿就小跑開去。

    卻隻在原地做著太空步,迴頭一看原來是背後的藥筐子被這隻老貓的爪給揪住了。“哎呀你這孩子真是的!戰爭中沒死都已經是上天垂憐,不幸之中的萬幸了,這點報答實在是不算什麽!”他猛地把那隻匣子塞迴我的手中,大步流星地走迴他的書稿鋪招唿著進店的買家。

    我無可奈何地把禮物包裹好在衣袖裏走迴到車來人往的主道上,從這裏重重小樓的屋簷望過去已經可以看見憫婆婆開的恩澤醫館古銅色一角。醫館是在葛天罡的勸說下才開門了近月,生意卻好得似乎全鎮有點小毛小病的人和自以為有點小毛小病的人統統都踏過了那塊門檻。病人最多時連病愈的夕照也時不時來幫我們的忙,她現在已經是京城一家小有名氣的裁縫店的老板了。女人是應該自主的,這是我跟她說的。

    “婆婆,我送補充的藥材來了!”我踮起腳衝郎中櫃台後圍得密不透風中一縷飄忽的白發大聲吆喝道。

    憫婆婆探出滿麵紅光的臉:“墨兒,你又送藥來啦,放下筐過來幫我招唿一下排隊的鄉親們啊,今天的人實在太多了!”

    我和門外排著隊的候診人樂嗬嗬地一一打過照麵,立刻鑽到後麵去清點采來又曬幹的草藥再把它們細心分類放置到靠牆一排幹爽整潔的小格子抽屜裏。現在我每天都上山采集醫館所用的各色藥材,再由烈如歌曬好,我早晚背到竹筐裏送到山下醫館順便幫幫婆婆的忙。

    我推開人群擠到前台時已經筋疲力盡了,正瞧見坐在就醫條凳上胖胖的絲綢鋪的張大嫂子張開兩隻圓滾滾的手臂龍飛鳳舞地張嘴嚷道:“葛太太,您的醫術真是好,我家郎君的那個病…”她低頭得意無比地拍拍自己藏在豔麗綢緞下西瓜一般隆起的小腹,粗聲嘿嘿一笑。

    她這一舉動引來周圍人群爆發出一陣哄笑,有的梳小黃辮兒的小孩子湊上前去也想要摸一摸,憫婆婆把著脈也開心地微笑著。隻有街道上各家各戶未出嫁的大姑娘們一個個用絲帕掩著含羞帶笑的臉背過身去。

    剛包紮好了被菜刀切傷手指的福來飯店小夥計也趁熱鬧吵吵起來:“咱麽鎮子以前從來就沒過這麽好的郎中師傅,我這差點斷掉的指頭一天就能夠活動自如啦!”

    那小夥計的腦袋上被一旁挑擔的壯漢猛地打了個榧子,被嚇得一個劇烈的激靈:“那可不是!人家是傳世醫仙出山了嘛!”

    “不隻是醫術好哇,心腸也好得很呐!慶印國上下萬裏都沒出過這麽個包治百病的能人仙師啊!”

    見憫婆婆樂得合不攏嘴在醫桌上前仰後合,我真擔心她老人家血壓騰騰騰直線上升就在後堂端好一碗水撥開人堆湊到她跟前去,低聲勸道:“婆婆,您還是快些看診吧,已經近午天了。”

    肩膀上卻沉重地搭上某位大媽的手掌,粗拉拉地吼道:“咦,這不是醫館的賽姑娘嗎,天天送藥來真是辛苦你了啊!”我轉身笑著連連擺手搖頭:“哪裏哪裏…”

    “妹子,你師兄的病好些了麽?”縫紉店的大姐新近嫁了人,關切地握著我的手長而彎的睫毛不停在眼前撲閃著。

    眾目睽睽之下,我生硬地動動嘴角細聲答道:“還是那個樣子…”

    聽到我頭頂上四處的竊竊私語。“肯定生了什麽很嚴重的怪病,不然神通廣大的醫仙葛太太怎麽會一點辦法都沒有…”我的手心裏攥緊了心裏湧出的淚水,怎麽也送不開拳頭。

    台後的憫婆婆忙招手替我答解道:“我家莊兒的病並不打緊,不打緊的…”

    誰知又有哪家的半老徐娘揮著袖口的綢絹站出來尖聲笑道:“是啊是啊雖然病了,但大家有目共睹的那可是個勤快的好小夥啊!”她一把拉起我縮在背後的手,厚厚一層香粉的氣息熱乎乎地吹在我的臉頰上:“賽姑娘你可千萬別錯過啊,嫂子們都是過來人…”

    麵對這些熱情樸實的鄉親們,我不甚尷尬的笑笑,嘴上卻說:“你們別胡說,我師兄他…他…”卻被自己濃重的鼻音哽住了,把那作為迴禮的小匣子猛往婆婆手裏一塞轉身逃出了擁擠的醫館。

    腦子裏充斥著背後傳來的“這平日裏溫和的賽姑娘今天怎麽啦”和婆婆唿喚我的名字,模糊的世界,模糊的自己。我是誰?為什麽還要叫我的名字?

    形單影隻地走在正午的城鎮上,想要一去不迴。我是無家可歸的候鳥。

    原本想著為人看病采藥,心裏會平靜一點,沒想到還是…我的眼眶在烈烈日光下終於濕漉漉地酸楚起來。抬頭看,風,漸漸把雲絮吹遠。

    孑孑地行走在慶印郊外的肅肅秋山古道中,我不由得在時不時侵襲而來的北風中抱緊雙臂把頭埋進衣領子裏。雖然離憫婆婆的幽居隻有幾百步石頭路,但我心裏哪也不想去,我不想看見住在那裏的每一個人…

    樹影婆娑的甬道盡頭忽然響起“嗒嗒”的馬蹄聲,越來越近。我疑心地迴頭張望,這條山路上除了樵夫平時就很少有行人,莫不是…

    視線裏閃進一個騎在高大鬃馬上麻衣短褐的英武少年的身影,等他騰地下馬牽著韁繩走近了,我才看清他腦後高高束起馬尾辮搖晃個不停,一雙明眸像嵌在古銅色皮膚上的晨星。

    “姐!好久不見!”我吃驚地看著高曉星衝我舉起一隻提著包袱的手,高興地咧開了嘴露出皎若月牙的一排牙。

    “你怎麽迴來了!曉……”他咧嘴笑著狡兔般靈活地閃到我側身,有力地手指猛地一彈脖頸上的要害穴位四處。

    我瞪大了眼睛,徒勞地看著自己的身體不聽使喚地“通”地癱軟在濕軟的林間土地上。掙紮著想要運氣解開封穴站起來,曉星一步步走近臉色猙獰地說:“別掙了你,不到一個時辰就算功力再高也是不肯能自己解開這幾處重穴的。”

    “你…你幹什麽!”我眼睜睜聽任他粗魯地把我像待宰的畜牲一樣拖到一棵老鬆樹下隨便依靠起來,頭“咚”地撞上粗糙的樹幹眼直冒金星。

    曉星站在我麵前緊張地搓著雙手,神色古怪地望向林子那邊。我正想要開足馬力唿喚房子裏葛天罡和烈如歌,麵前的男人突然手拱在嘴邊高聲長叫起來:“海如墨,你告訴我,你為什麽一直不肯愛我!”

    我聽到那貫入雲霄的聲音腦袋簡直要炸開了,腦漿裏嗡嗡亂作一團,拚著力氣吼叫道:“高曉星!你到底要幹什麽!”

    隻聽樹林裏索索地響動了一陣子,手裏握著淩厲長劍的葛天罡和還穿著農夫莊稼服扛著鋤頭的烈如歌飛身落在了這片空地上,像兩隻臨風展翅的大鶴。

    葛天罡伸出一隻蒼老的手掌剛想要說些什麽,就被“刷”地抽出劍指著我的喉嚨的曉星給堵了迴去:“師父您迴去,我們年輕人自己的私事我們自己解決…”

    葛天罡奇怪地凝視著高曉星,再奇怪的凝視著倒在樹下心慌意亂卻絲毫動彈不得的我,突然伸手撓撓後腦勺,笑笑說:“好,徒兒們的事老父不管,老父也管不著。”就拍拍沾上昏黃落葉的衣襟鑽進了色斑漸染的樹林不見了。我無奈地看著一臉漠然的烈如歌石像一般扛著鋤頭立在離我們三四尺的地方,真的好想立刻咬舌自盡。

    曉星提著劍一步步的逼近我。“既然你說你不喜歡我,那你為…為什麽吻過我?”他的聲音反而更洪亮了。

    我難堪地迴擊他道:“你瘋了你!”根本不敢看呆立在原地的烈如歌臉上作何表情。

    曉星卻故意大步走過來,一把就把癱軟如泥的我抓起貼在他的胸膛上,我問道一股新鮮的馬飼料味道不禁皺了皺鼻子,心髒都提到了喉嚨管,這個孩子到底要幹什麽呀他?

    我苦苦地低聲辯解道:“我…我那時隻是一時的迷亂…我從沒有對你…”

    曉星臉上奇怪的神情好像在等待著什麽似的,他又猛地鬆開我把我沉悶的一聲摔在交錯的樹根上,掄起刀鋒狠狠地劃過我的腳背。

    我痛苦地悶哼一聲,正忍不住要一頓破口大罵,罵這個狼心狗肺的東西罵他爹娘和上下祖宗十八代,忽然瞥見他正努力地朝我擠眉弄眼的。

    搞什麽怪這小子!我抬起頭疑惑不已地盯著他,他卻鬼靈精怪並不明顯地朝左邊努努嘴角。

    我姑且順著他的指示看過去。我看到石像一般的烈如歌星子般的眼眸裏深深噴射湧流的熾烈怒火,手上爆起的青筋姑股股,可以聽見鋤頭鐵柄一截截彎裂開拉的吱吱聲。我驚呆了,我從沒有見過這樣的烈如歌,我……

    從他腰間飛射而出的清空劍稍疏忽之間已削掉了猛烈退後的曉星一半截的馬尾辮子,烈如歌如同一匹脫韁的野獸緊咬著牙關“嘭嘭吭吭”地狂砍了上去,轉瞬曉星就招架不住那些隻有飛速影子的劍招腳步慌亂地邁向死角。

    我忽地明白了什麽,那些擠眉弄眼的神情和莫名其妙的挑釁,向著那邊大唿一聲:“別打了師兄!我求你你了,住手師兄!”

    那個狂野的背影才驀地停下手,曉星“撲”地大笑起來粗重地喘著氣。突如其來的朔朔山風掃起地上斑斕的落葉,曉星拄著長劍走過來彎腰在我耳邊悄聲說一句:“恭喜你,姐,還不是個木頭人。”動手“啪啪”拍開了我的穴道。

    我爬起來狠狠地盯了他一眼,走到發絲淩亂的烈如歌麵前若有所思地死死看著他的臉。他蹙著兩道濃眉還是那副深不可測的表情卻隨後,忽地傻嗬嗬地朝我笑起來:“師妹,我幫你打退了色狼!”

    霎那間我有點懵了,真想象不出來嚴肅如生硬的寒鐵的烈如歌能夠說出這種話,難道曉星的和我的猜測不對?

    我試探著對他小聲道:“師兄,現在既然色狼已經被你打退了,你先迴去吧,我…沒事的。”他也不加多疑就笑笑轉身迴去了。我目視著他漸行漸遠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身旁曉星已經牽起低頭吃草的馬兒準備上鞍了,我急忙奔了過去衝他喊道:“你去哪裏啊你?”腳背上的劃傷在奔跑中拉伸開來,我不由得“哎喲”叫出了聲。

    他勒了勒韁繩衝這邊大聲笑著,我氣急敗壞地喊著:“說,你剛才到底演的是哪出戲?”

    他摸一摸腦後被悲慘地削掉一般的頭發正色道:“你猜得不錯,我聽說大哥服毒藥失憶了,不敢相信就親自趕來試探一下。”

    我不禁怒從中來:“就算是懷疑他要逼他,你下手也太實在是重了點!”舊傷剛愈,這迴腳背上的新傷也不輕啊。

    他也蹬在馬背上跟我猴急:“不重一點怎麽能激他露出真相啊!”

    好一會兒我才解了悶氣,陪著他緩緩地走著。

    “姐,我還是那句話。”他語氣沉重地說道,“我覺得大哥失憶的事實在是蹊蹺,你一定不要擅自放棄啊!”

    我輕輕摸著馬兒的脖子,笑一笑:“對於現在的我,已經無所謂了。也許你的懷疑是對的…但不管到底事實如何,都是他自己的選擇。”

    我衝晚霞斜飛的晴空歎了口氣:“你放心,我已經得到了最深的救贖,我現在過得很好,真的很好…”

    他聽了開懷地一笑,向我一揖道:“那我就放心了,我要去遠方的國土為新的君主幹一番大事業。姐你去哪裏我一定會惦記著你,你永遠是我的姐姐。”說著就拉攏韁繩得得地跑遠了,消隱了蹤影。

    我失神地佇在小路的盡頭。“曉星,我們這一輩子不能忘記的東西不多。但我,決不會忘記你爽朗的笑臉。”我暗暗在心裏說道。

    過去,總做錯事的過去,年少的過去,不可迴環的過去,如今已幾個過去了。

    讓我們都學會了堅強,怎樣去麵對滿是泥濘和血泊的人生。

    原諒自己的過往,原諒愛。

    我靜靜地望向林間寂靜的潭水,世界離離晃晃。

    天上,不隻一個月亮。

    孤潭裏,不隻有一個我。

    我微微笑著揮揮衣袖。就此,作別,此岸悲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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