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寞,千古橫貫的落寞。不管是那個曾迷失在理想和愛情中莽莽人海中平凡的我,還是眼前這個高高在上的神,落寞之水在刹那間就穿透了單薄的身軀。徒留,慘白。

    我驚訝地看見她眼角滑落的晶瑩,卻逼自己恢複冷靜,幹巴巴地笑起來:“怎麽可能如此荒謬?我不信……”難道這一整個宇宙因緣都在圍著麵前的這個年少女子旋轉?

    玄公退迴到竹席的上座,雪白的手肘撐著下頜衝我無限妖媚狡黠地一笑,真的是美得恍若不食人間煙火。

    她的聲音突然間變成了粗大深沉的男音,從我頭頂上罩來:“荒謬…真實,本就是分不清的兩彼麵。我問你,你知道什麽樣的你是真的你麽…”

    倏爾又變迴清脆稚嫩的童音:“是那個承受不住人生終究自殺的你,還是這個脫不出愛仇糾纏的你?”

    一雙纖纖玉指在空中翻飛著,一隻模仿著另一隻的影子。

    “我告訴你什麽是真的,八方土地上的生靈都通過我眼睛明曉天道,真正不知情的,隻有你、烈如歌、月如水和聶爻而已。”

    我眼前放映而過那漫天鬼哭狼嚎的戰場,嘴唇不住顫抖著質問道:“你的棋盤…就要那麽多人的犧牲麽,他們的死生難道都是為了你的愛恨情仇麽?你真是慘忍!”

    端坐的玄公將頭輕輕靠在一隻小巧的腳上,儀態萬方。“我說過了,我即是天。我不懂慘忍,我隻知,道。”她玩弄著垂在肩頭的柔順青絲,微微太息道:“這個世界已經很老了,這個輪迴也太長了,必須要涅磐…生於滅,你懂嗎?”

    自殺時意識消亡的那一刹那,輪迴的長風卷攜著我和我不可訴說的痛苦,降臨這個輪迴的軀殼。

    我懵懵地略為頷首,我身為命運的傀儡,卻在操縱我的看不見的繩索交織中…獲得了生死的解脫,我,成為了真正堅強的人。

    我不得不向她承認道:“看來雖然你利用了我,你也解救了我……君上。”

    “還是叫我小月吧,聽著舒服,”她妖嬈地一笑,“不過,我的年紀怕是比你還要大一點。”我呆呆地望著這個不可揣度的人,天之子。

    玄公轉向靜立在亭下的那位婦人,朗聲道:“聶夫人,你跟賽姑娘今生緣分也不淺哪,肯定也有很多話想說吧,請上來。”

    聶老太掛著一臉的不安走上亭階來,這個昔日殘暴無理的貴婦人竟二話不說“通”地跪在了慶玄公的膝下,掏出一方手絹哀哀乞憐。

    玄公抿起薄如紫綃的兩片嘴唇稍稍責備:“聶爻的事,你這個當媽的也該悔過悔過了。”

    聶老夫人全身顫抖著連連辯解道:“爻兒他從小都向著他大哥,他能夠了結心願還了此生的孽債,也算去得安詳罷…”

    她抬起頭可憐兮兮地望著雙眉緊鎖的我悲聲到:“賽姑娘,在下當時在婚禮上的確是做得狠了點,希望姑娘你大人不記小人過,看在莊兒的份上饒了我這個將死的老婦人吧!”向我連連作揖著,老淚縱橫。

    我聽到那個似乎是刻在心裏的名字,不禁心如刀割,上前扶起我曾深深詛咒的仇人。淚,滴到了手背上,絢爛一片。

    那隻細弱白皙的手恍若浮雲般落在我抽噎的肩頭,氣息如絲:“看來,你已經原諒了愛…但我聽黑龍說,你還是決定要去那方禁地,彼岸?”

    我無限驚訝地看到她深邃的眸子裏,卻看不穿,喃喃道:“黑…黑龍?”

    話語剛落,眨眼間那潭石盆裏世界之淵飛旋了起來,向湛藍的天空伸出無數水光的手掌和肩膀,倏忽沉澄為幻夢般的靛青、暗紫、明黃、輝紅。水麵上一位透明墨黑的老者伸手向我做邀請狀。久別的水中仙旋轉著升起,撚著長長的胡須拱手向走近的玄公致意。

    “聖上,老奴來了。”水中仙弘厚的嗓音響徹穹頂,滿是笑意的慶玄公頑皮地跳上前去揪他的胡子。

    “哎喲哦,我的小主子哪,你就饒了老奴吧!”老仙的身形奇妙地扭轉著,變成了春桃般的粉紅色剔透晶瑩。

    哈哈大笑的玄公鬆開了小手,看著一臉狼狽的老聖者道:“黑龍,你的貴客到了,還不趕快敘敘舊?”

    駝背的水中仙一揮寬大的衣袖,一串珠子般的水珠飛濺到我早已染紅數層的衣襟上,那裏瞬時氤氳得一片潔白:“你先說說自己前世的故事吧。”

    “仙者,我……”那些時光的悲漠哀愁在我心裏一個不見日光的深井細水長流,我難堪得說不出話來。

    一邊的玄公“啪啪”拍著手掌嚷起來:“對對對!跟我講講你上一個輪迴的故事,也叫我解解饞嘛…這深宮入天的悶死我啦!”她繃過來涎著臉,彎彎的眼眉笑成了柳葉:“墨姐姐,你就講講嘛!”

    涼亭外,秋菊正在吐著怒放的嬌蕊。馨香醉人,霎那芳華,隔世的枝葉被那隻白鶴銜起,飛越過重重的時光之海。

    讓我告訴你我的故事。這,也許不是一個故事。

    城市,不過是那些漂浮在背景的海市蜃樓。

    我不該等著所謂的,緣分。

    我本是追逐風的女子,想要自由地和那個命中注定的人大笑著奔跑在無邊無際的花野,想要風雨之夜一個永遠可倚的溫暖肩膀。

    十八歲那年,倔強高傲的我拒絕了b大、q大的點招,卻在高考中意外失利陰差陽錯地隻身去了一個大城市的工科學校學習法律。昔日的同窗們有的出乎人意考上了頂尖大學,她們諷刺我、譏笑我,老師們歎惋中在背後罵我笨、罵我傻、罵我自負。

    我的手指摳進了晦暗教室的牆壁,流血,生疼。我的過去成了空白,但我,還想要堅強的活下去,在這個充滿玩笑的世界上證明:我不是命運的傀儡。

    光陰交織的大學生活中,我遇到一個高大帥氣長得很幹淨的學建築的男生。坐在櫻花飄落的長凳上,多少次我輕輕閉上眼靠在他肥皂清香的懷裏。但是麵對複仇般拚命學習、越來越內向和有自閉症傾向的我,他漸漸對我失去了耐心和興趣。一次外出旅行時我反抗他的要求後,他威脅我說他準備出國留學,從此我再沒見過這個人,直到半年後我在迴家的公車上看見他和一位打扮妖冶的脂粉女子勾搭著說說笑笑。

    後來我千辛萬苦找到了一個律師助理的工作,我的上司是一個嚴厲而殘酷的大我三歲的男人。我無可救藥地愛上了這一個人的暴戾。他在我的小臂上刻下他的名字,我淪陷在他虛假的溫柔眼眸,我們住在了一起,我再一次相信了愛情相信了幸福。忍受著迴家印著唇印淩亂的床單,他無休無止的職業應酬和無休無止的甜蜜謊言…我選擇離開了一切,離開了生活。

    站在通往未來路口,迴頭,人生的揮霍,燦爛終是曇花一現。我曾把自己赤裸裸地交給愛情,任她擺布。我空有一腔高遠的理想在心懷,我走不出陰霾走不出自己,我是灰色職業製服人海中一個麵容模糊的點,融化。

    那一天,我吻上了他寂寞的嘴角,傻傻奢求著兩種孤獨在寒冷的雨夜相互溫熱。

    那一天,我抱著厚重的文件袋擠過人來人往的地鐵,哭著跪在百張紙頁散落的台階上,看黑色的腳印踐踏我卑微的輕狂。

    無數次地從人群中轉身離開,我可以看見穿越玻璃色大廈的晚風,翻飛的裙角每每拉扯著我,去遠方。

    我從來都在“忍”,忍受一切,偷偷地跑遠,想要跑到世界的邊緣空無一切的地方像流浪狗哀哀地呐喊。那些年少的驕傲,濕粘粘地在後背和夢中撕扯不去。我隻有離去,想去彼岸。

    所以我不要鮮活的,愛,我不相信,幼稚可笑的,愛。

    季節的暗影雲飄搖,殘憶追舊年。迴首間,時光早已輕飛遠。

    落入了這一個錯誤的輪迴,我發誓不要一切,我是空白。

    而如今,停在手心裏,隻剩一份愛;我感謝,在此生錯誤地遇見烈如歌,遇上無可逃避的愛。

    經曆了這些生生死死紛繁世事,當我在戰場上舔舐著血淋淋的別人和自己的傷口時,我已經明白了,就算如歌他最終還是決定離我而去,但這份愛不可磨滅,愛是真實的,就如滴血的我的血肉。

    夜已揮去鉛華未盡

    喧囂已停塵埃未定

    眼中的雨唇上的暈

    手掌的謎心上的你

    不願在縹緲的荒謬的世界裏想起了你

    不願在癡情的無情的深夜裏守望著你

    不願在微妙的微笑的人潮裏迷失了你

    不願在無言的難言的告別中告別著你

    我輕輕對著吐露著天地翠綠的庭院歎了口氣,平靜異常地轉向拄著臂肘專注聽著地玄公和激蕩著多彩漩渦的水中仙,說:“我…講完了。”

    玄公“哇”地伸了一個圓圓的懶腰,走過來麵容溫柔地撫摸著我的綠鳶劍,道:“你還記得冰室那晚麽?”我腦海裏無比疼痛地閃過寒到徹骨的光,海如墨孤獨悲傷的過往和…冰焰的熾熱,肢體相互摩擦的永世纏綿。

    “那枚銀針是我發的…”她露出皎潔如霜雪的牙齒,變戲法般從耳後的虛空中抽出一枚細細的長針。

    我猛地愣愣,隨即向著這個卓然物外的女孩子粲然一笑,“難道,你是說,我該謝謝你嗎?”我的心裏,原來早已褪去了寒冰,徒留溫暖,因為他種在我體內的火焰。

    “還有一件事,鬼泣宗本是我親手設下的組織,沒想到他們卻敢在我眼皮底下反對我的做法,”她覺得有趣似的笑笑,“真是長大了就不認娘了…”我偷偷一想,大概“他們”指的是如歌和曉星吧。

    我覺得此時時機是再合適不過了,焦灼地問道:“君上,你一定知道烈如歌他現在在何處了,請你告訴我好麽?”

    “我當然知道,他現在就在宮裏,甚至是離這裏很近的地方,”她冷冷地看見我的眼光裏閃過一絲灼熱的期盼,“不過,你先別謝我…”

    她甩過輕霓的衣袖,像玩弄耗子的貓一樣蹲坐著盯著慌亂的我的眸子一字一字敲在我的心房上:“他被我殺了。”

    我是抽幹了水源的泵,是抽完了蠶絲的蛹。

    她“唿唿”地把我的劍舞得上下翻飛,光影一片,唱戲般道:“我不是告訴過你麽。墨姐姐!我不是好人,我不是人……天地的玩笑,生命本身就是一場玩笑,更別提那可笑的愛情。”

    “我不信!你…”聲音顫抖了,“你騙我!”古老夢中血紅的天和地又漫延了我冰寒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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