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戀你,留戀那些黑白相間的相望。

    但此時,我已不再相待,我不願再待。

    長風襲來灌滿我的袍子,我看到赤紅的霞天邊那扇對開的薄薄紗翼般的大門緩緩打開,綢緞般的水波從巨大的門縫中湧出,閃著攝人的粼粼波光。

    輕盈剔透的水淹沒到我的腳踝,那些新生的草葉在我身旁簌簌響著歌謠。我抬頭看見河那邊漠漠的人影,近了,那些穿著白袍子的男女踏著杳杳旋律涉水從天邊而來,臉上帶著彼岸的笑。

    我該告別了。我的告別,其實從未有過間斷。水聲泠泠,好似唿喚。

    舉起燈籠,我茫然地踏出第一步,心裏卻隱隱地擱淺著不知哪裏飄來的船。動人的仙樂中卻忍不住迴頭…

    湛藍漣漪中家的影子,有人在燃著蠟燭等我的腳步,斜落的屋簷下燕子啁啾。一個承諾。一個家的承諾。

    夢之鏡刹那碎了,散成千萬片碎片,我用其中一片割開了時空的手腕割碎了海如墨的心。所以我還是醒了,迴到孤單的真實裏。

    無比慈愛的心疼的雙眼,憫婆婆手裏捧著個琉璃大罐子立在身邊,恍惚間我看到燈火萬盞。

    藍熒熒的絨光如螢火蟲般從打開得罐口紛紛揚揚而下,瞬間籠罩我癱軟的身軀,毫無知覺的傷口感到莫名而奇妙的清涼撫慰。

    憫婆婆最後收迴那些蠱蟲蓋上罐蓋輕道:“你放心,這世上沒有我神醫憫恩澤治不好的傷,再說如歌已經幫你…”

    “清理幹淨了?”我硬硬地問道,指尖掙紮著觸到落灰的牆壁。

    “嗯,”她不忍的抿住嘴唇,想要責罵我又不知如何開口,隻是放下罐子為我掖了掖被角。

    “你真是做得出!你這個傻子啊…這又是何苦呢?”她用手背抹開了眼淚,我卻無動於衷地看著。

    “他又走了?”

    我知道,每一次都是這種結局,我已經厭倦了乏了。

    “…走了…”

    這樣也許就永遠也見不了了,真好。我已經在去彼岸的路上越走越遠了,再也不受你的羈絆了,如歌。

    忽然想起了什麽,我眼眶幹澀地問道:“婆婆,你怎麽會在楚沂?小珠呢,也一起來了嗎?”

    她風韻猶存的臉上陡然增加了些愁紋,沉默一會道:“告訴你實話,墨兒,我已迴到鬼泣了…”我驚得像要抓住她的手臂卻被一陣劇痛貫穿,她急道:“不過我從沒有跟葛天罡提起過你,真的沒有,不然也不會留你在此地了。”

    我鬆了口氣,無限感激地凝望著她的雙眼,又說:“你為什麽要迴來,葛天罡他早就無藥可救了他想要單手阻止的是強大的慶印朝廷呀,這簡直就是瘋子是送死…”

    婆婆的眼神黯淡卻堅定:“我隻是想盡量在這無可挽迴的亂世漩渦裏挽迴一些人的生命…包括你…包括你們…”

    我愣住了,霎那間眼前仿佛閃過了一幅幅殘屍碎片生靈塗炭,生離死別的光景讓我心悸。我們,也許早就墮落得無需拯救了。

    “大姐姐…”

    小珠躲躲閃閃地藏在婆婆寬大的身後,我忽然想起離開峨仙山時自己惡狠狠地跟她說了些報仇什麽的不著頭腦的混帳話,心裏很是後悔。我已經用沾滿鮮血的手毀了一個純淨無罪的孩子了,在她的無辜前我低低地懺悔著。

    我緩緩綻開了笑,輕柔道:“小珠,等姐姐身體好了,帶你去我家玩好不好呀?”

    小孩子怯生生地點了點頭把身子探出來一些,嬌聲說:“我要先問我爹同不同意。”

    憫婆婆忙不迭地把小珠往外拉,教訓道:“什麽爹不爹的,快出去玩,你姐姐還要養傷。”

    我忙道:“婆婆,我沒關係的,這也是應該的。”差點說出滑到嘴邊的一句“她畢竟不是我的孩子”,心裏一抖。

    老少二人悄然關上房門後,我在算著離開也魯的時日,算不清啊…

    但,我還記得那個寂寞的握著我的一束烏發的身影,無言的承諾永不會褪色,就像那些永恆的愛總是細水長流的愛。超越了愛情的愛,是相知的愛。

    這時,隻聽有人隔著窗格子小聲嘟囔著,是那開這黑客棧的二怪。矮子陰陽不諧的尖聲道:

    “有膽氣!”

    “有決斷!”

    接下來是那高個子的叫罵:“胡說些什麽哪,吃彪毒吃得還不夠啊!你看你,臉都青紫得跟大茄子似的,我看鐵定是毒發了要玩完啦!“

    一陣哇哇亂叫,小個子刹那間無聲了。我心裏竊笑著靜聽窗外的動靜。

    高個子清了清嗓子老熟地侃侃道:“姑娘還望你多想開一點,男人這種東西不要糾葛太深。”

    “你懂個屁!好像你自個兒不是個臭男人似的!喂,海姑娘,我大哥年輕時也不知害過多少純情少女哪,什麽豆蔻之年的啦什麽青樓美婦啦他都…”小個子又如雛鴨般叫囂起來,接著又是被打的一聲悶響。

    我不覺咯咯笑出聲來,這鏗鏘二怪還真是逗。

    “聽到沒,海姑娘笑了,海姑娘笑了!我有救啦嗚哇哇!”

    “少得意了,自己不自量力拿個舂米棒子對付人家海部主,別人救你這種矮冬瓜臭胖子才怪。”

    一聲大咳,“你說什麽你,好像咱不是一個…不對,一對爹媽生的!這不公平不公平!”一陣扭打聲,什麽花盆被唿啦啦壓碎了。

    真是聒噪得很,我真想割下兩人長舌婦的嘴隻剩兩個黑窟窿。朗聲道:“我說,彪上沒有毒,不然早死了,你們就放心吧。”

    響起疏疏落落的掌聲,擤鼻子的聲音抽噎聲,“…真是感動啊我…海姑娘你真是大人有大量宰相肚裏能撐船上對得起天下對得起地中間對得起家裏老公…”

    高個子猛打斷他的胡謅:“說什麽哪你,丟死我們驚天動地泣鬼神老魚跳波瘦蛟舞的楚沂哼哈二怪的老臉啦!”

    “海部主,”他沉聲道,“我二人原來也算是江南十俠之頭屬,曾任楚沂皇軍左右督統,後來受慶印武士集團暗算在慶印黑囚裏折磨了整整七年如今成了這殘廢樣子迴鄉開個黑店,但我們不死心啊,這天道究竟還有沒有啊!“

    我把頭在枕上挪了挪,道:“那你們看,慶印玄公是不是已經箭在弦上勢不可擋了呢?”

    默然,隻聽那矮子細聲細氣道:“我看你們鬼泣宗那個葛老頭就是再神通廣大深入玄公決策內層也難有辦法嘍,聽說慶印百萬饕餮之軍已攜各路巫師聚集在皇城腳下了。”

    “姑娘,我二人終是打算憑此殘缺之身盡一點微薄之力,就此作別還願再見。人間自是有情癡,此事不關風與月,望您珍重。”他的大哥語聲絕。

    “等等!”我愕然地喚道。窗格外再無半點聲息。

    三日後我可以坐在床榻上望著星空,十日後我自己下床穿衣。憫婆婆端著藥默默看著我僵硬的動作,揚起眉毛道:“你還是要走?”

    “我要迴去。我必須迴去了。”我收拾著包袱,目光還是停留在來時穿的衣裙紗上的血跡斑斑,逼自己。

    人,在船上。心,在彼岸。

    當我跨進那熟知在心底的石府門,倦眼隻看見倚在景檻旁的瘦高的身影,看見疲憊的我綻開一個柔和的笑容,春水夾帶著桃花淌在我們之間。

    ……

    “你迴來了。”

    隻一句,已足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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