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是體內的刺痛。我被寂寞穿透,被寂寞粉碎。

    人總是會寂寞。一個人時會寂寞的人,和一群人在一起也同樣會寂寞。那是真正的寂寞。

    “阿雪,我不在你身邊的時候,為什麽你都是一個人?”他問過我,臉上帶著鄙夷的神色。勉強支吾道:“我,我不習慣和人相處…”“那你應該去學,”溫熱的手離開我的肩膀,“你怎麽能一輩子離開人群…我討厭被當作自閉病人的安慰劑。”

    寂寞…那時的絕望那時的寂寞…

    就像,麵前這如海的鬆濤,我諦聽那風中細碎的沙沙聲,嗅著微微腥甜的將雨的氣息,仰麵閉上雙眼,就像,我從來沒有活過一樣。

    巍巍的青山幽然如往,曲曲泥濘小徑蜿蜒著通向鬆濤深處,我背著采藥的竹筐站在半山腰的一塊巨石旁遙望著一天地的翠綠,深深吸一口濕冷的山氣拄著竹杖繼續上行。

    這裏是慶印城外的峨仙山,來這裏十幾餘日了每日憫婆婆都叫我一人上山幫她采藥,有時是朝陽未起的清晨有時又是星月散漫的午夜,實在是很奇怪的吩咐,而且每次采的藥物都相同。

    我俯首,在路邊,那一白茫茫一片花海迎風飄搖。走近瞧瞧,那花穗像絲一般的輕柔,好美的茅花噢!我在憫婆婆給的醫書上讀到,它的地下莖和冬瓜糖、甘蔗頭煮水喝可以治小兒麻疹、解熱煩渴;和車前草、桑椹煮水喝可以當解暑涼茶。

    那些醫書都晦澀難懂,但憫婆婆總是一句句細心向我解釋得很清楚,奇經八脈陰陽氣府神農百草,竟都可以把武學醫學貫通相融,我漸漸可以理清身上的脈絡調理內傷。她總是耐心的,甚至是關懷的,我時常想著她把我劫來的原因,又何苦授我醫術,難道僅是為自己身故後此學綿延不斷嗎?

    我伸手拔取茅花那長長的頸子,用手指輕輕剝去莖須上的泥土,那一尾茅花好像處女的身軀般潔淨純粹,我把她輕輕藏進竹筐裏。

    我已不是茅花,不是了。我默默地浸入迴想,那些被迫,那些甘願,那些溫柔,那些殘酷,那些荒謬,那些錯誤,我不是守身如玉的女子,但我,卻依舊感到自己被無可挽迴的損毀掉了。隻願自己像這隨風飄搖的茅花一樣,沒有可笑的感情,也不會受傷。

    彎曲膝蓋邁著艱難的步伐走在稀密的林間。不知道也魯那邊怎麽樣了,我就這麽消失掉他一定很是掛心,我一直心裏暗覺歉疚。歎然想到,我欠他的,又豈是一句作別呢?我欠他的那句迴答,那些未完的故事,那兩個孑孑孤立的影子像雙星般渴望交匯的安慰…有時候我也想起曉星,想起窗前搖擺的綠梢和那些飛舞的劍光,想他在世界的另一方星空下違抗著不可違抗的命運,遇見新的人經曆新的事,漸漸學會,忘卻過往。

    到處尋覓著蒼耳,那是種橢圓形的果實長滿了密密麻麻的鉤刺,頂端有兩枚直立的鉤狀尖刺可以附著在人或動物的身上,因此又喚作“帶來果”。它的嫩葉用開水燙軟去苦可以當菜吃;它的籽和苦瓜跟加水煎服可以退燒。憫婆婆說這山下穀中農家的小孩時常需要此味藥,讓我多摘些迴去。

    那些濃濃的樹陰下卻沒有蒼耳的影子,我急急離開小道紮進林子裏。不知不覺已覓得很遠了當我迴過頭已覺闖進了這幽綠的心髒,粗壯的油桐樹下,竟立了個黃衣箬笠的僧人向這個方向,默默合掌。

    “黑龍說等您很久了,請您跟我來。”這幽暗的聲音也分不清年歲,我猜疑到這裏怎麽會有苦行僧又怎會對我說這麽摸不著頭腦的話。那人著一雙破爛的蓑草鞋已細細簌簌地離開。

    “哎,”我伸手叫道,卻隻有口形和嘶嘶聲,“這位師父,你莫不是認錯了人,我不是這山裏的人。”

    那人挺住腳步微微側首,鬥笠在他臉上落下含義不明的暗翳,“那是的,施主你本是彼人,自然不是這山裏的人。”又轉身緩緩走開。

    心驀地收緊,我不由地匆匆跟上他的腳步,想急聲喚到:“師父與我何幹,怎會出此誑語?”那頂箬笠卻飄飄忽忽隱入濃濃的翠綠之中,我隻得運足內力加快前行,一會兒迷失一會兒又尋覓到那一閃而過的僧衣一角。最終,我發現自己氣喘籲籲地在一片林中空地站住腳。

    天空被粗壯枝丫的蔭翳遮得嚴嚴實實,青綠的莎草在這塊圓形的空地上漫生,那僧人立在草地中心一個黑洞洞淵潭旁,四周漾起一種詭秘的幽暗氛圍。

    那僧人向我擺擺手,低頭向著那墨汁般的潭水道:“黑龍,你等的人來了。”眨眼間那淵裏的水飛旋了起來,向天空伸出無數水光的手掌和肩膀,沉澄為幻夢般的靛青、暗紫、明黃、輝紅。水麵上一位透明墨黑的老者伸手向我做邀請狀。

    我倒吸了口氣鼓起勇氣上前,“你在那路上看到了什麽?”一個如水聲泠洌的聲音卻在我腦後響起。

    我心裏問到:“什麽路?”

    “黃泉路。”

    我大吃一驚,連退幾步,這是什麽東西,這東西到底是什麽!這怪異的潭水能告訴我這注定的輪迴之苦麽?暗想後沉吟道:“彼岸,足跡,一個人遠去的背影,曼陀羅的紅豔,水光。”腦子裏那根神經扯動著生疼,“為什麽,為什麽我還要延續前生的悲哀,還要做那無休無止的噩夢!”

    一絲宛若遊絲的歎息,“你是錯掉的那一片,錯了…錯了,但最終也可能是對了。”那淵水的冷浸入我的心裏,我卻感到一種無限上智的撫慰。

    我緩緩閉上眼:“老先生,我還有資格去原諒嗎,原諒時光,我還能去愛嗎?”隨即又苦笑道:“我在說什麽奢望…我到底…”

    一聲淺笑再無人語,隻聽佛樂陣陣隨風入耳,睜眼時滿眼鬆濤我已在來世的山腳,肩上荷著滿滿的竹筐。

    看到那一片低低的茅簷時,驕陽已劃至中天。小珠蹦蹦跳跳嘴裏喊著“大姐姐迴來啦”地從籬笆院裏出來接過筐子,走進屋憫婆婆眯眼微笑道:“辛苦你了,來洗把臉吧”手裏捧出個水盆子。

    我沒接,心裏烙著塊滾燙的鐵,走去拿來紙筆寫下:你跟鬼泣宗到底是什麽關係?為什麽留我在此地?

    她的眼皮動了動,眼神深如海波迴蕩,半晌隻道:“我受人之托收你在此,鬼泣宗早已不知你的蹤跡。至於我…”她微笑道,“你看見那水中仙了罷?他沒告訴你麽…我也隻是一段水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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