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麵王記包子鋪的生意就是好,密密麻麻的長隊從清晨開店排到黃昏打烊。

    王老板賣的包子,皮鬆鬆軟軟不薄不厚,輕咬下去滿口美味多汁,那充實的鮮醬肉餡兒更是絕:香甜鹹津美滿不膩,滿齒留香。因是鄰居,綺香閣的姑娘們買包子有特別的優待,坐在包子鋪條凳上,隻需吆喝一聲,一整籠冒著騰騰白氣的包子就送到麵前。

    我伸出五指金龍抄起筷子,夾起一個香噴噴圓滾滾的肉包子往嘴裏送,平均咬三下消滅一個,三十下全部消滅。我滿臉幸福地迴過神來,夕照正呆呆地看著我,手裏懸著筷子,對著她自己那籠。

    我撇嘴道:“怎麽,你不吃呀?這東西就是要趁熱吃才好吃。”她愕然道:“青煙姐姐,你…不會遇上什麽好事了吧?”

    我舒心地放下筷子:“算是好事吧。快吃,晚場要開始了,你的箏弦還沒調好。”那次偶然最近也魯經常到這裏來看我,兩個人聊天擺地鬥嘴可是開心了,幸好他來綺香閣散心時偶然撞見我,不然過這種五光十色的生活我鐵定要活活憋死。

    我望向被夕陽漸染的街道。自從來了這裏日子過得好快,每幾日會有門人來給我須特別關注的官宦子弟的資料和索要我所記下的他們的習慣和日程。也漸漸習慣了陪笑和時不時巧妙逃避被吃豆腐。

    晚場結束後,夕照和我疲憊地收拾著前台布景用的綢緞彩條,她彎身整理著一頭烏發垂在肩頭,我默默地迴想起一件前天發生的事。

    那日三娘讓我把一個在包廂裏醉倒的少爺扶到房間去,那人滿身酒味兒說話都顛顛倒倒我心裏很是不樂意但又沒有借口反對,便攙著他去。他嘟嘟囔囔地一會兒就在被裏沉沉睡去了。傍晚我迴到房間見他絲毫沒有動靜就在化妝台前坐下放下緊緊挽在頭頂的長發,拾起梳子漫不經心地梳著。海如墨的頭發很長很黑常常讓我嘖嘖稱讚,如小瀑布一般從一邊肩頭瀉下。

    這時我聽到被子簌簌響動,轉身看那位少爺已坐起來了正不知所處地望著我。我微笑著起身道:“公子醉倒了,綺媽媽叫我們帶你到這裏來歇憩。”

    他愣愣迴過神來,答聲“勞煩姑娘了”翻身下床。

    我轉身不經意地用手把長發挽過肩頭輕輕灑落在背後,正想取出抽屜裏的頭巾,手卻被捉住了,那人的臉早已湊上我的脖頸…

    我猛地推開他,沉聲道:“對不起,敝店不做這種生意。”

    那少爺也忽地醒了,退開揖手:“真是對不住,隻是…姑娘你挽發的樣子實在是…很動人。”

    那日他離開房間後我的淚不明不白一下子全落了下來。女子一個綰起長發的動作,就可以打動一個男人的心嗎?是可喜,還是可悲?用力掌自己的嘴,怎麽又對這種無聊的事情感觸萬千,說好,不再想的。

    那時心中悲鬱的感情還那麽真實,我和夕照道過別後徑直去了後院的小門,一路上躡手躡腳,今晚我要和密聞部門人接頭上交我寫的《李公子白公子長孫公子飲食閑談筆錄》,無聊透頂的臭玩意兒。

    那門人用黑布蒙著臉默默收下我遞給他的一遝手稿轉身要飛起,我忍不住叫住他:“喂,”那人腳下一滑好不容易安全降落,迴過頭惡狠狠地看著我,臉在樹陰下被分割成了陰陽臉。

    我忍住笑,問他道:“宗裏有事要吩咐我嗎?”真的想要搞清局勢到底無聲無息地發展到什麽程度了,我的任務又有什麽意義。

    也魯說他爹正在慶印為鬼泣宗辦事,但我問他是什麽事時他隻是聳聳肩說他爹也不過是被銀子牽著鼻子的一條老狗。

    但那蒙麵人隻是延伸空洞地搖了搖頭,就又轉身飛走了。我失望地站在樹下歎了口氣,不小心吸進了夜間涼涼的空氣打了個噴嚏。看到移動的燈籠光暈,連忙想著借口打圓場畢竟這麽晚沒有逛院子的姑娘。昏黃的光暈移近,夕照的臉被映照出來,我噓了一口氣。

    “青煙姐姐,你這麽晚來這裏做什麽?”她驚奇道。

    我反問道:“那你出來幹什麽?”對十五六歲的女孩,我還是有足夠底氣的。

    她低頭:“我…我…我出來看看後院的門關好了沒。”

    我撲嗤笑了出來:“你來看門關好沒?哈哈,這門的鎖就沒有開過。對了,你手上拎得又是什麽寶貝?”我眼光毒辣地掃向她緊緊抱在懷裏的布包,她緊張得把它抱得更緊了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

    我開心地拍拍手道:“這樣好了,咱們扯平了,走,迴去睡覺。”

    迴到屋裏發現那個終於來了,我鬆了口氣,過去快一個多月了,一直很害怕那次之後若是真的有事該怎麽辦。我望著窗前懸著的那輪終究不變的月亮,心中悒悒地湧起悲傷的潮水,鬼泣宗裏也不知怎樣了。

    無家可歸的人,你能夠去那裏。又有誰為你秉燭照亮,歸家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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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空竹做成的風鈴,在風中倥倥作響。

    哪裏來的長風,吹過小小的屋簷,吹卷夏日飛霞色的情思。

    我和夕照赤著腳坐在午後涼爽的走廊地板上。自從上次我違抗蔦蘿後,她和寒涓一幫就有意孤立我和夕照,我們也就日漸走近了。

    “難得三娘放我們半天假,唉,該怎麽過呢?”夕照伸了個懶腰倒在我的膝上。我笑嘻嘻地把玩她柔順的長發,望著庭院裏被風吹得如波浪般的草木。這女孩正是過渡到女人的微妙階段,皮膚很是嬌嫩,我無限欣喜地在她身上尋找過去的自己。手指忽然滑過她頭發觸到一支陌生的珠花,小小的隻有些琥珀色的鬆石鑲著,對於綺香閣的舞女來說這支珠花未免過於樸素和寒酸了些。

    “喂,你莫不是戀上了誰?”我向閉上雙眼的她輕問道。

    她睜開眼端起身子,兩頰緋紅眼波流轉:“姐姐,你怎麽知道。”

    “相思,都寫在你的臉上哪。”我嘴角微微上揚,伸手摘下她頭上歪斜的那支珠花。“這支釵,是他送的吧。不是個有錢人家的公子啊…”我喃喃道。

    夕照跪著移向我,一臉的哀求:“我求求你好姐姐,千萬不要說出去啊。不然…不然我就慘啦。”她抓起我的手緊緊握著。

    我急著抱住她瘦弱的肩膀笑道:“我怎會說出去哪,你是我的乖妹妹呀。”我可沒有月如水那種出賣人的癖好。

    女人的相思麽,誰又比誰的相思長?都會和淚水般苦澀,你還不明白呀。

    “我喜歡上了一個人,”她羞澀地對我說,緩緩傾訴。那個男子是個小官吏的庶子家境不富庶但卻在靈修學堂讀得好書也寫得一手好字,父親死後和母親就住在大街轉角的小胡同裏,母親靠幫人織補衣物維持母子倆的生活。雖是科班出身但沒有關係無論如何也不能獲得一官半職,隻好迴學堂作助教先生。

    “每次去學堂見他,心不知不覺地就發燙,好難受。”她呢喃道。

    我笑道:“看來,是個儒雅的人啊…”

    撞見我的那晚,她是想出去看他的,他被街上的流氓打傷了躺在家裏。結果夕照卻被我連哄帶騙地押了迴去,我真是壞人好事了。

    心裏明知這種東西多半是沒有好結果的但還是希望她能感到幸福,哪怕那幸福是輕如落葉恍若易逝的清風。

    人的幸福,到底是什麽呢?茫茫前路,僅餘歎惋而已。

    淺淡的月亮已在黛青的天際浮現。

    我正襟危坐在邊廊上,輕輕問道那個從很久很久以前就縈繞在心頭的問題:“夕照,你說,世界的最初,到底是什麽樣的呢?”

    “我聽老人們說,這個世界的初始,洪水滅世,天地滔滔,也是生靈和人們痛苦的開端。”她背對著我答道。“那是漫天的洪水,不帶任何感情的隻為摧毀一切,沒有拯救沒有憐憫,也沒有愛。衝刷了十方九州,洗掉先古殘破血腥的記憶。”

    這豈不是像諾亞方舟,載著創始者的悲憫之愛讓這天地再次相連饒恕人的存在。殊不知,愛也是悲苦。

    “然後有了田裏耕作的農人和飽滿的穀穗在大日下閃著奪人的光澤,八地各有上天選出的一位聖人當政一引領人們製陶造屋市易之法,市井阡陌舞榭歌台蔓延為大地的脈絡,四方生平。”

    我詫異地問道:“你剛才不是說,初創九州嗎,怎會隻有八地諸侯?”

    夕照吐了吐舌頭蓮花般的手掌摸著頭:“那隻是傳說而已啊。八方天子攜重器是事關百姓安居樂業的大事,至於剩下的那一方,老人們各有各的說法嘛!”

    瞪大了眼睛,我抓住她的手臂大聲問道幾乎是從喉嚨裏吼道:“什麽說法?”

    她有些驚異地看著異常激動的我道:“記得小時候我奶奶給我說這個老故事,說,說那剩下的被上天拋棄的一方是彼人才能去的地方,叫彼岸。我還一直問她什麽是彼人,她笑著說她也不知這隻是個神秘的故事。”

    我張大了嘴,盯著遠方的紫色清空在薄薄煙靄中漸漸明晰,聽見遠方響起那莫名的悠揚旋律。就像很久以前,洪水到來之前。

    視線模糊了。我苦苦尋找的,一直以來在無邊無際的夢裏苦苦尋找的…

    夕照當然不會懂,她扯著我的袖子讓我給她唱一支歌。我輕輕哼唱道: 情綿綿,心有相思弦。指纖纖,衷曲複牽連。

    我唱道。那首《月中天》在腦海中悠揚響起。

    從來良宵短,隻苦情思長。情絲長,多牽絆。

    她一隻手撐著下頜俯在冰涼如水的地板上呆呆地望著那月升上黑壓壓的樹梢,白玉如璧。

    “傻子,你就是望穿了月亮,他也不會白白掉到你身旁。”我的指尖點上她的臉頰。卻忍不住心中交織的悲歡。

    這虛無縹緲的岸,到底哪一邊是真?我,會等你告訴我。

    “傳說中,這世界之外,有一方土地,叫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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