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昏睡了幾天幾夜,總算是燒退了。我披起中衣,走到窗前推開。在光線中眯起眼,眼睛一定很腫。

    “你總算是醒了。不過這麽就死了也真是個不錯的選擇。”

    我轉過身去,一個瘦削的古怪男子正把玩著桌上的青瓷茶碗蓋,他的臉很扭曲好像被剜去了頰上的肉。他把一隻腳抬到桌邊的四角凳的玉石麵上,揚起尖尖的下巴,斜眼打量著我:“我是邡羽。你曾經最忠實的部下。”

    他的腳在凳子上來迴磨著,雜音吱吱作響。“你不用再裝了,整個宗內都知道你並沒有恢複記憶。怎麽說好呢,還真是得謝謝你,托你所賜我現在已是暗器部的部主了。”

    我動動指尖,卻感覺不到鳶的存在,他把它們帶走了。手心虛弱地沁出了汗。

    “舊主還在宗內,總是件不方便的事,你說是不是?”他猛一蹬腳,把那四角凳踹飛出去,“轟”地在牆上擊得粉碎。

    他揮指彈了彈袍子上的灰,走近窗牖:“所以我就向宗主提了一個於我有利於你仁義的好法子。”我瞪著幹澀的雙眼看著他臉上的那些蔭翳的疤,語句和意思總銜接不了一起。

    他湊近我的耳朵,幾乎貼著地說:“我請求他讓你去執行那件任務,到遠遠的地方去,到可能永遠不會會迴來的地方去,去好好享受人生…”他的語聲愈來愈小,我後頸發涼,雞皮疙瘩掉了一地。

    我“啪”地使勁扇了他一耳光,累得捂住胸口直喘氣。邡羽擰起我一條胳膊,往門外拖,狠狠擠出幾句道:“都半死的女人了,還要什麽強,先到臨淵洞裏去給我待幾天吧!”

    一路被拖到青翠的後山,一片亂岩後隱著一眼黑洞洞的崖穴。我愣愣想著這裏麵非有什麽怪物不可——火麒麟?白玉虎?千年老鳳凰?四不像?長頸鹿?真是是燒暈了頭。

    他一把把我扔了進去,動手撥弄崖穴石壁隱藏的機關,隻聽轟隆隆的巨響震震,一道鐵柵門從天而降擋在洞口。我衝過去但為時已晚,手緊緊抓住柵欄搖晃,卻如泰山般巋然不動。“你這是幹什麽?不是要我去執行任務嗎?你私自關押我就不怕宗主責備你言行不一?”我向他怒道。

    他擺擺手,譏誚道:“這不正是為你的任務做準備嘛,”搖晃著徑自走開。“宗主吩咐,這麽十來天,你就在這裏安心閉關練劍。他不叫你離開,你就絕對無法離開這裏。“

    我一下子坐在石地上。危險任務也就罷了,還閉什麽關?這麽深幽的洞窟裏指不定會有機關重重,危機層層,我望著洞窟的延伸,黑墨在搖曳。我站起來,拾起一塊落石,摸索著向洞深處走去。

    我不膽小,我對自己的心說。但我知道它在嘲笑我,記憶不能騙我。那些在血泊中驚醒的夢魘,慟哭著尋找著一個肩膀,卻隻能縮在冰冷的牆角數著星星滅盡。噓著寒氣,我磕磕絆絆地往更黑處走著。

    忽然聽到澗水的清洌流淌,我放慢腳步,有光攪動了黑暗。轉一個角,別有洞天。明晃晃的篝火燃上穹頂,四周崖壁展開,鏤刻的銘字在火光中閃滅著動人心魄的水光,斑斕地映入澗水的波動中。

    想進一步看個究竟,我急急跑向前去。突兀地一腳踩在一個軟乎乎的大東西上。

    “啊!”我捂住臉驚唿。往後退縮,背悶地撞在怪石上,痛得彎下腰來。

    “幫幫我…”細如遊絲的呻吟,飛繞入耳。

    我再看那踩到的東西,竟是一隻快斷掉的僅有少許血肉相連的腳!差點吐出來,我跌跌撞撞地想要逃出去。

    “幫我…求求你…求求…”那苦楚的悲鳴如錐子般敲入我的腦髓,腳步被凍住了。我忍不住跑了迴去,直到又沐浴在那火光下。

    男子的衣著光鮮奢華,猶如宴會一般,躺在傾角的軟塌上。隻是那條腿,濃黑的血摻著凝結的血塊在空氣中嘶嘶升騰著,恐怖。

    我不博愛,可我受不了人不住地,流血。

    “你忍忍啊!”我緊咬著牙關,撕下袖襟把斷裂處包好,頭不禁偏開。又用牆根處的陶罐汲了水,衝去那些汙穢。一屁股坐在地上,抽噎。

    男子動了動身子,臉映入了火光之中。

    那是一張俊秀的臉,雖然蒼白之至,發絲狼狽地散落在額邊,好看的唇也毫無血色。像是個書生人物,活脫脫在官府宴飲時詠和一篇《滕王閣序》的,美少年,王勃。

    他受不了我沒完沒了的抽泣,嘴唇動了動。“你別哭了好不好,至少,你還沒有被他們像抹布一樣撕成我這樣啊?”

    太沒說服力了。我衝他嚷道:“我忍著惡心幫你,你有點良心好不好?”一個口氣,自己都想撲嗤笑出來。

    我打量著他那不合時宜的黑色錦邊華服,問道:“你怎麽會被打傷關在這種鬼地方?你犯了宗規?…不會是偷竊衣服吧?”

    他挑起一條眉,“你胡說些什麽,我又不是這個鬼宗派的什麽烏龜王八龜兒子格老子爛弟子。”

    敢在姥姥前出口成髒,也真夠有意思的。“那,你是誰?”我疑心地看著他,沒想到鬼泣宗還將毫無瓜葛的外人關到這種機密之地。

    他說,他叫諸葛也魯。

    我心中一動,身子往前探去,“難道,你是那諸葛什麽上將軍的…兒子!”

    他對我的驚唿淡然一笑:“諸葛赤,他是我老子,怎麽,那種蠢人老變態加惡棍你也感興趣,小妹妹?”

    我一把上去擰他的臉,他痛得直豬嚎“哎喲喲,娘娘的,放手!”“你敢叫我小妹妹!你不想活啦!”我不鬆開手,“你知不知道,我都已經…”話咽了下去,收迴了手。一段時間裏,兩人誰也沒說話。

    “喂,你能不能挑一下篝火,那篝火燃七日不挑就會熄滅,我已經在這待了六日了。”說著努努嘴指向石廳正後的大火缸。

    我嫵媚一笑道:“好呀。不過,你得先告訴我你為何被囚在這裏。”他的臉嘟起一塊,哼一聲。我知道這筆交易成交了,誰說好奇是女人的本性?

    原來,那日諸葛赤被葛天罡得罪了後,要反悔那個計劃還威脅要攤牌,葛天罡隻有把他寶貝兒子從楚沂的府裏拎了過來扣在這裏以左右當朝上將軍的決斷。我猜的沒錯,那個計劃如此重要,上將軍,宰輔,不隻是慶應,還波及了東方的楚沂,不是事關天下之重器的陰謀用得如此白費周折麽?

    “喂,篝火,小妹妹!”他打斷我的思緒。

    我懶懶地起身,“小妹妹你個頭啊!”,轉著到處尋找著火鉗。

    他在我身後吵道:“笨蛋,那火要用劍術挑的。”

    什麽?我懵地迴頭。

    他掄起一把烏青的長劍扔過來,“抓我來的大叔說挑那燈芯時,要撚什麽銼什麽來著…你是這裏門人,應該知道吧。”

    我默默搖了搖頭,腦子裏走馬燈般閃過口訣的長河。撚?銼?

    拾起鏽重的劍,我走向熊熊嗚咽的火叢。劍在手中嗖嗖翻飛,有一種耐味的熟稔感,突然向昏黃的火底刺去。撚雲十三指,銼石無一痕。

    “喂!你別亂來啊!”“要弄熄的!”還真是個吵鬧的男人。

    橘紅的火星噴發出來,迎上我的臉,用劍刃擋開,“嘣”地作響。我把他搬得離篝火近一點,噓了口長氣。他饒有興味地看著我:“功夫不賴嘛,小…”

    我狠狠瞥他一眼,起身在洞裏轉悠。石壁上的字蜿蜿蜒蜒我看不懂,我指著那些字問他:“小子,你知道這些寫的是什麽嗎?”他極詭秘地一笑:“那是楚沂國的字,寫的什麽說了你也不會信的。“

    我一掌就要掄過去,他死命抱住頭:”女俠!大俠!我說我說…“我放下手得意地笑了。”那寫的是…是…男女歡愛之事。“

    我吃了一驚,隨即說:“我信,才怪!”他嘟囔道:“我就說嘛…”

    在火邊撿到一本泛黃的冊子。坐在溪邊的板石上,我小心翻來,每一頁都畫著稀奇古怪的劍招。一個人將長發銜在嘴裏,右腿橫掛在頸後身形迴旋…我在石板上盤起腿,腦海中閃過那些奇妙至極的刀影。

    每一頁我都細細地看,招數越發詭譎精妙竟類乎密教儀式,手指翻到最後,那一頁卻被撕去了,留下零零碎碎的邊角。極致之術?

    日子無形地滑過,我們兩個倒是相安無事,隻是那位諸葛公子偶爾和我拌拌嘴。幹糧快用完的時候,有人打開了洞門。

    扶著他踏出黑黝黝的洞口,刹那間那初生般的日光撫慰著我們的臉。有劍器部下門人抬來一頂小轎接他,他卻扭著我的手臂不放。

    “諸葛公子,我們就此作別。您好生保重。”我瞪他一眼,甩開手。

    他傻乎乎地笑笑,又裝作往地上倒去,。我沒理他,徑直跟候在一邊一臉無聊的邡羽走開。

    “嗨,海姑娘!多謝姑娘救腿之恩,我若是活著來日必當相報!”

    說實話,這些日子和他在一起,不知怎的,很隨心很釋然。他身上有一種緣味,像是多年前暑假裏隨風蕩漾夏的清味。

    驀的發現,走出山洞時,已是初夏的薰風,綠紗裙,白羽扇的時節。我深吸了一口氣,這樣美好的芬芳,生死糾葛都已變得如此渺小。

    邡羽迴頭冷冷道:“你就不怕我把你又帶到什麽鬼地方?”我邊走邊看著庭院裏怒放的嬌花,嘴角漾起淡定的笑,隻道:“。。。無妨。”

    他哼了一聲,繼續帶我穿梭在迴廊中。卻,把我帶迴了原來的房間。推開門,一切還是那麽熟悉的情愫,淚的孢子,孽的遺痕,遠去。

    手輕撫上桌上的綠鳶劍,陷入迴想,善良的少年,激狂的夜雨。甚至沒留意到那個古怪偏狹的男人已經走了。我看著自己的手,“我現在還是自由的,不管明天在哪,今天的我要感受活的幸福。”

    迅速梳洗完畢換上衣櫥裏的薄紗裙,我歡欣地衝到走廊上,向盡情灑落的無邊無際的陽光伸展開雙臂。就好像,我和海如墨一般年紀時應該做的事,好快樂。

    “你還蠻有興致的嘛。“一個陰鬱的聲音吹進我的耳。我退迴來冷眼鄙視地看著月如水,午後的風中她發絲飄搖恍若巫山神女。

    我輕盈地走近她的身旁,掬起一把她的青絲,握緊又鬆開,她緊張地一抖。我笑道:“多美的青絲,隻可惜,長在了毫無情思的女人頭上。”她對我怒目相向,漂亮女人總那麽在意自己的一切。

    我笑得更舒展了,手突然一猛拉扯。“啊!”她疼得彎下腰去,幾滴淚跌落在地板上。我開懷笑著,如風地走開。“海如墨,你沒幾天人過的日子了!哈哈哈哈…我要叫你身不如死!”

    我的笑僵住了,我真的如此恨她麽,就像厭惡辦公室裏損人利己的害人精一樣麽?還是,我老在她的身後,看到那時候他的影子,不敢看我,心被撕磨得好痛。

    前麵突然幾個朱衣童子閃入眼簾,我沒在意。他們排成一列一聲不發地從我身旁走過時,我的心狠狠抽搐起來。猛地迴頭,那最後一個童子也迴頭直直盯著我一笑。我拔腿就跑,衝到庭院裏刹住腳直喘氣,心噗嗵噗嗵極狂野地跳著。我一定得告訴誰,飛身衝向院子的那一邊。

    他的房間門扉緊掩著,我著急地在門前踱來踱去,正撞在趕迴來的他身上。

    “烈…”我驚喚到,他帶著複雜的表情看著我的臉。我這才迴想起他那晚瘋狂的舉動,自己怎麽就不計後果魯莽地跑到他這來呢,從臉到脖子都騰地燒起來。不管了,既然來了就得說,這可是生死攸關的事。

    “我發現了一件事”我有些上氣不接下氣,“聶…”他驀地捂住我的嘴,把我拉進房間。

    “你幹嘛那麽緊張?”我扒開他的手,他趁機反鎖住我的手,皓如星辰的眼睛看得我心慌意亂。“你都知道了?”他俊挺得臉湊得好近,火熱的氣息噴在我的脖頸上。我掙道:“知道什麽?聶爻,那個聶家二公子,已經潛到這裏來了!“

    他忽然鬆開我,竟像是失望和無奈:“…是這個麽…“眼神蒼茫黯然,”我…知道了…你走吧。“真是複雜多變更難懂的男人,還是少惹為好。

    我走在晚霞散落的歸途上,心中無法輕鬆。他竟然潛伏到了這裏,兩種勢力布下的黑白棋局,我看不懂也不想看懂。我隻知道那頭怪獸在我身上刻下的恥辱與惡夢。要是可能,我真想手刃那頭怪獸,我恨。

    眼前又浮現彼岸的幻影。嗬,我自嘲,還有什麽意義,每一次徒增悲傷而已。可是為什麽今天,我還是選擇去相信他,依靠他,我酸楚地咬下唇瓣。

    一絲腥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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